夜里,高魏打开电脑看了杜辰的照片,看到她淡如白菊一般的小脸和纯真的笑容,他轻叹一声。如果是此时才遇见她就好了。高魏的脑中冒出这个念头。
相爱太早。在他没有任何能力的时期——他不愿意和她共度的那个时期。但高魏并不是一个习惯后悔的人,他的目光只会往前不会向后。自他双亲离世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强迫自己不要回首,不要给自己痛苦的机会,甚至连怀念都不要,尽管那些怀念很可能是美好的,很美好的。只是不可能回头而已。但最近他总想起她,在柳言的第一场演唱会成功举办后的庆功宴上,高魏一个人很消沉地坐在那儿,再次不可遏止地回忆起了杜辰。他们都在包间里大声地唱歌,大口地喝着酒水,拥抱欢笑,仿佛已经身处极乐世界中,高魏的沉默与他们形成了强烈反差。他很少这样眉头深锁,长久以来他都把所有精力放在唱片制作上,就像是那些年迷恋旅行一样。可今日,也许是成功之后的空虚,也许是精神寄托消失后的怅然让他瞬间困惑。
柳言走过来端着啤酒坐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板,不开心?”他怎么会向她诉说心事,只是摇摇头说:“不是,就是挺感慨的。”接过柳言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今天真是辛苦了,但是恭喜你大获成功啊。”柳言点点头,“我唱那一首《等待才是爱的答案》的时候,突然间明白了你在录音棚里对我说的那些话,虽然我没有这样等过一个人,也没有被别人这样守候。但刚才我突然间明白了……前两天听MV的导演说到一句话:爱一朵花不问它能开多久,只记得它曾经绽放。”
高魏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却也不打算接着她的话谈下去。
“爱一朵花不问它能开多久,只记得它曾经绽放。”那天在包间里闹完,已经是将近清晨6点了。高魏头昏脑涨地开着车回公司,他不想回家,一进办公室就倒在了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才躺了一会儿就被手机的短信声吵醒。
他抓过手机一看,是柳言发过来的:“老板,开一下msn。”他这才发现自己电脑没有关,已经这样开了4天4夜。天已经露出鱼肚白,他倒了一杯开水坐下来,以为当红歌手柳言小姐又要对他抒发自己对这个圈子的暴躁情绪,可柳言只是问他:“你能睡着吗?”“还好,你怎么还没睡?”“老板你还记得你的初恋吗,我们来寻找各自的初恋吧。”“就在现在吗?”
“对,通过最强大的工具,网络。”高魏迟疑了一会儿,用谷歌搜了“杜辰”的名字,突然之间满屏幕都是与杜辰名字有关的新闻,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名字背后。
而他们就是其中之一,一段没爱完的爱,一首没唱完的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样子都变了。重回江洲是一周之后,柳言刚发了唱片正在宣传期,省城电视台邀请她来参加歌友会。
一切都变了。高魏再次走进电视台的时候,一切都与从前完全不同。
如果不是门口那个看门的门卫还是原来的大叔,高魏会觉得自己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
麦克已经在大楼门口等他:“又见面了。”他拍着高魏的肩膀,“这几年我光从电视上看你了。”
高魏握住麦克的手:“怎么样,你还好吗?”麦克已经是频道总监了,“好不好,还那样,省台频道调整了,还记得我们从前的那个栏目吗?”
今晚最前线——高魏记得,当然记得,那是他挥洒青春的见证。“撤了?”“早撤了,撤的时候我和几个编导哭得稀里哗啦的。现在都是娱乐节目当大头了,其他的,台里也不重视,没收视率,也没广告啊,这几年光拉广告我就快在酒桌上倒下了。”
生活总是有不如意,更何况是工作,并且是身居要职的工作。高魏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留在电视台,这样体制内的工作,并不适合他。歌友会非常成功,结束后电视台领导请高魏和柳言吃饭。麦克似乎醉了,在洗手间门口,高魏扶住了要倒下的他。两人坐在饭店外面的石阶上,麦克先开口了:“刚才颜纾来过,坐在观众席上。”“我看到她了。”高魏说,“她还好吗?”他的确看到她了,隔着一个舞台,她坐在一群观众中间,很普通很平常的样子,眼神也不再是犀利妩媚,她不可避免地老去了,在灯光璀璨的舞台上,歌舞的是另一个时代的少女。她的目光似乎在寻找,在与他对视了短短一瞬后,她走了,似乎是心满意足一般。
“她退休了,台里给她的待遇挺好的,有时候她去教育文化中心给小朋友讲故事。这么多年了,原来那个跟她好过的副台长因为经济问题被处罚了,直到那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高魏沉默着。“她没结婚,也没要孩子。现在住在市郊,和我们也很少有来往。”夜晚的风徐徐吹来,麦克的酒很快醒了,高魏没有再问他什么,麦克也没有提,两人都坐在石阶上,看着车来车往,直到酒局散场才离开。麦克一直在等他问起杜辰,可高魏始终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麦克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但高魏始终像个谜。正因为如此,才显得他那么有吸引力。“我看她对你有点意思。”麦克说,他指的是柳言。“别逗了。”高魏说,“她我可承受不起,追她的都是富家公子,年轻能耗,特有范儿。”
会有高魏承受不起的女人吗,麦克可不这么想,如果有,那就是高魏这几年终于有改变的地方。
“这么多年了,心里挺累的。”高魏说,“也厌倦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也许是因为以前我挺自卑的,总害怕自己不能成功,所以一直在拼命靠近这种生活,其实心里一直是空的。”
高魏也会有自卑的时候,麦克想不到:“我一直觉得你很成功,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
成功的定义太宽泛了,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有不同的定义。但唯一一件事,高魏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年不是这样不告而别,是不是会对杜辰的伤害小一些。“怎么没带你太太来?”麦克问他。“她不喜欢远行,喜欢待在家里,做做饭、烧烧菜什么的,生活也简单一些。”“是吗?”麦克说,“找来找去,你最后还是找了一个跟杜辰差不多的女人。”杜辰和孙灵灵,她们是一样的女人吗?
还是说女人,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渴望安逸平和的家庭生活,渴望一段永不消逝的爱。
“我女儿今年4岁了,正是最好玩的时候。”麦克说,“其实早几年我也想出去,省城地方太小了,但是想到我女儿,我就不想走了。”
“出去有什么意义,还是你这样的家庭生活好。”“我原来以为你没变,看你的样子,还这么迷死人不偿命,可是心却不像是你了。”
高魏也觉得自己变了,大概是累了。离开省城的最后一个下午,柳言去网站做客访问,高魏在酒店里闲着。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娇艳的女人挽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大堂进来。“何欣?”高魏脱口而出,手中的烟落在地上。“怎么是你?”何欣同样惊讶。高魏也注意到,她旁边的男人身着名牌西装,拿着高档皮包,浑身散发着富商的味道,这人并不是张坦。
“我和张坦离婚了。”何欣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张坦现在北京?我听麦克讲过。”“对,”何欣说,“杜辰也在北京,她刚过去没多久。”“你们还常见面吗?”他的语调变了,眼神也变了,变得像是迫切要知道答案的孩子,他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她结婚以后不常见面,她嫁到北海了。”何欣说,“是个小警察,现在去中央党校进修去了,她就跟着一起过去了。”“她妈妈呢?也跟着去了北海吗?”
“她妈妈过世了,我们毕业的第3年她妈妈去世了,”何欣说,“去世后没多久她就搬到北海去住了。”
去世了?高魏着实没想到,这么利索能干的陈女士已经不在人世。
“你还好吗?”何欣问,“后来我们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直到最近几年才在电视上看见你,你好像一点也没变,我们却都变了。”
岁月催人老,心也跟着老了。可高魏心里,杜辰还是那个老样子,淡如白菊,他想不出她会发生什么变化,反而是他,心确实比当年静了,静得快要对一切没有感觉了。“我也变了。”高魏低声说,“这些年我觉得心里累,累得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
“还记得那个图书馆吗?前年拆掉了,怪可惜的。拆的时候杜辰还约我去看,说要留影做个纪念,当时我还在外事办上班,忙得一塌糊涂,没陪她去,也不知道后来她自己去了没。”
老图书馆确实旧了,旧得像是一首所有人都忘了怎么唱的老歌。他站在树下,她侧过脸对着他笑,一袭白裙。“她……”高魏还想问点什么,却开不了口。“她挺好的,”何欣替他说了,“我结婚的那年,你送来的花篮她看到了,还折了一枝带回去。”爱一朵花不问它能开多久,只记得曾经绽放。
她做到了。不论是否孤独绽放,哪怕是,情到深处人孤独。在高魏的要求下,何欣开车带他回江洲转了一圈。那是一条他熟悉的路,从省城到江洲的高速,他忘了曾走过多少遍,只记得当时跃动的心。
开车的时候何欣说:“其实当年我们都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分手,现在看到你我总算明白了。”
高魏不明白何欣指的是什么,而答案,他也无力去追寻。在人民医院的家属楼里,高魏一眼就看到了杜辰的家。门前那一株大叶紫薇树。
生活应该是长久地忍耐,是等待一成不变里的一丝光彩、一抹惊喜、一点曙光。生活应该是平静的,是会开花的一棵树,悄无声息却繁花似锦,又是一条和平的大河,流淌无声却细水长流……她不再属于他了……他想起她的脸,眼睛立刻红了,从那一刻开始,他发觉自己错了。“到江洲了要马上去看我。”那是杜辰的声音,可回过头,她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