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她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北海市的农业银行做柜员,这还是张阿姨帮的忙,最重要的是这份工作解决编制问题——跟她同一批进去的有中专生或者是银行学校出来的。大学生中,除了杜辰之外还有4个女生。面试时,有领导看着她的简简单单的简历问了她一个问题:“毕业两年了吧,都没有找其他工作吗?”
杜辰没想太多,“对,一直没有工作。”想当然地,她被当成了毕业之后久久不能找到工作的人,其他4个大学生都分到了银行机关坐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被分到了银海路支行。一周上班5天,双休日再从北海赶回江洲。
第一天报道支行,领导就给她派了任务:让她把门口摆着的那个爱心捐款箱里的零票给清点出来。
杜辰足足点了5个小时,才把那些散着霉味的散票给整理好,累得就快站不住了。
柜员工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每天就是操作存钱和取钱,一天下来业务量也有100多笔,再加上清点残损卷,将完整币扎把计数,统计会计凭证……工作琐碎而繁杂,杜辰从没觉得这么累过,回到家里她手都提不起劲来。
说是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可她不得不每天最早到,从库管员那儿接了钞票就开始将钱整理好,等着开门迎接客户,每天重复上百次的“您好”“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还有数不清的业务考试,首当其冲的是假币鉴定考试,她可还没摸熟人民币呢,怎么看出真假来,每天捧着本书上班来回地看,比起上学时,她似乎用功多了。
可精力总是感觉不够,工作了之后,杜辰才发现自己很不聪明,她老出错呢。用周小青主任的话说就是,人在这儿坐着心却好像在九霄云外呢。
有一回一个阿姨来取3000块钱,账户只有2960,阿姨说:“那我先存40进去,麻烦你给我3000整数。”
存款取款操作代码一个数字的差别,杜辰收了阿姨40块钱之后,往存折里存了40。本是该取款的操作,她一不小心没注意,又给人存了3000,还递给阿姨3000块现金。
晚上盘点的时候,她一下就发现错了。短款6000呢。
数来数去都少6000。
网点周小青主任跟着她一块清点了一回,还是少6000。当天晚上,周主任和她一起将当天的录像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才发现这个取打成存的错误。
6000啊——差不多是杜辰半年的工资。她立刻就哭了,周主任可没哄她,锁好录像设备抛给她一句话,一会儿你上派出所去查这阿姨的住址,明天我陪你上门去找人吧。“如果她不乐意退钱呢?”
“那只有你自己赔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看录像的时候杜辰就看到了,那个中年阿姨当时就看到了存折上的数字不对,可她一声不吭拿着钱就走了。杜辰心里明白:这钱估计是找不回来了。
她是红着眼睛走进银海派出所的。“请问有什么事吗?”一个声音客客气气地问她。“我想……”眼前站着一个1米8左右的大个,穿着警服,带着大帽,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杜辰可没敢看他的眼睛,盯着他的警徽半天说不出话来。“有什么困难吗?”男警官接着问她。后来李仁信才告诉她,当天晚上他快要下班了,一出门看见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外地小姑娘。“可你怎么知道我是外地的。”杜辰问。
“北海可是海滨城市,晒得厉害,有你皮肤这么白的吗?”“后来呢?”
“后来我看你红着眼睛不吭声,我着急啊,看你在我面前眼泪快掉了,四五分钟不说一句,我把你当成被坏人欺辱了的小姑娘。要不我怎么拉我们王指导过来了。”
王指导是派出所的教导员,快50岁的女民警。杜辰跟着王指导进了一个小房间,王指导眼神里带着惋惜和怜爱问:“没事,别怕,你内衣没换吧?”杜辰一愣:“衣服?”
李仁信在外面等着做笔录,他是银海派出所的内勤,从公安高专毕业3年多了,专门负责做案件笔录。他一抬头,看见王指导笑眯眯地从警务室出来,杜辰跟在她后面。
问清楚事件来由,李仁信忍不住一直爆笑。可他怎么那么喜欢笑?认识他一段时间之后,杜辰就发现了这一点。由于自己的失误,李仁信决定亲自陪杜辰上门讨钱,一来是给她壮胆,二来也是怕她说不过人家要吃亏。
“这钱可不能多要,银行都有摄像头拍着呢。”李仁信笑眯眯地说。
“我可没多要。”阿姨煞有介事地说。“那您能把存折拿来给我们看看吗?”李仁信仍旧笑得憨厚。“存折我老伴拿走了,我可不知道他后来怎么处理的。”好不容易,阿姨才拿来了存折,杜辰瞄了一眼尾数,后来的3000他们也取走了,眼看这局面,她喉咙里像是哽了什么似的难受。“阿姨,我是银海派出所的警察。”李仁信亮出自己的警官证。“哎哟,你可别给我看这个,我可不是那什么。”阿姨手忙脚乱地要关门。“等会儿阿姨,我看你们一定是当初没看清楚这存折上的数字,大叔肯定也没注意,看到有钱就取走了。这也是我们银行这个姑娘操作有误才给你们添麻烦了。”李仁信一脸诚恳,“这样好吗,您先把钱退回来,我们给您开一个收据,证明我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明天您再来取3000块钱。您看好吗?”
好说歹说,这钱终于拿回来了。往回走的路上,李仁信看着她忍不住说:“至于那么紧张吗,这录像为证呢,还怕她抵赖呀。”“担心要不回来了。”杜辰说,“就是很担心。”“我送你回家吧,”李仁信说,“你住哪儿?”
“我住人民医院家属院。”杜辰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那是我在江洲的家,我和我妈住。周末才回去。”
“你在银海没有家?”“有,在滨海路,我爸住那。”杜辰说。她可真直白,两三句话,他就把她家庭情况套出来个大概。
在银海支行的一年,是杜辰过得最混乱辛苦的一年,她夹在一堆永远完不成的业务中,和一群数钱扎钞飞快、手臂有力的同事坐在一起,往返在江洲和北海之间,一回头就会觉得日子过得这样快,一看日历就过去大半个月了,身在其中却又觉得异常缓慢。
李仁信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她没察觉。但他慢慢地参与了她的生活,常常开着他的警车送她回江洲,也见过病床上的陈文绢女士。
“你妈挺喜欢我的。”李仁信说。
“才认识你多久,就说人家喜欢你。”杜辰可不认同,但她知道,在她的朋友里,妈妈唯一不喜欢的应该就只有高魏了。
这年冬天,高魏去美国进修录音艺术。他是一个人去的,这应该是他常有的状态,美国是他一直想去的国家,一直没机会。
孙灵灵送他去机场,临别时,她亲了他的脸颊:“路上小心。”从机场出来的路上,孙灵灵遇见了一个漂亮女孩,她看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柳言,高魏唱片公司里签约的一个歌手。如果不是柳言喊她,她真的快要不认得她了,她瘦多了,也更好看了。“高老师可真是个好人。”柳言由衷称赞,“圈子里难得的好男人。”圈子圈套,这圈子的浑水孙灵灵很明白,可高魏的独善其身究竟是因为她还是因为他心中的杜辰,她始终不愿去想这个答案,或许本身就没有答案。高魏在美国一直待了10个月,孙灵灵和他联系甚少。她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情,公司忙着转型,房地产业越来越不好做,老百姓可不再是那么好受鼓动的角色。回江洲的时候,她路过了市中心的那一块广告牌,当初她中标的时候一年才不到10万,现在这个位置的广告牌一年不要八九十万根本拿不下来。高魏拍的那张照片早已不在了,她几乎快想不起来那些与高魏共事的日子,似乎那时候才是他们之间交流最频繁的阶段。
她渴望与他沟通和畅谈,但他们都太忙了,准确地说是他太忙了。她可以为他放弃这份事业,可他却不能,更准确地说,孙灵灵不愿意打扰他,她一直记在心里,抓得太紧反而会失去他。
高魏回国的时候,才发现孙灵灵已经做了人流手术了。他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惭愧,他温柔地拥着她说:“对不起。”“没关系。”孙灵灵说,“我知道你不想要孩子。”她从未告诉他,她渴望有一个孩子,也许有孩子就可以永远地留住他。他前所未有地陪着她过了3个月,天天跟她住在一起,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她几乎就不希望因为人流而元气大伤的身体恢复过来。身体好了,高魏也许就不再时刻陪着她了。很快,孙灵灵就逐渐明白高魏为什么可以与她一起生活了,因为空间,因为独立,很少能有女人给他这样的宽容,只有她才能容忍并忍耐这种看似自由却暗藏痛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