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杜辰看见他,在百盛附近的“云斋”素食馆里,不止是高魏,还有颜纾。颜纾拉着他的胳膊,她看不见他们的脸,但出门的时候,高魏搂过颜纾的肩膀。这动作显得亲密。
原来真有比爱更深刻的东西,那应该是恨。仇恨的大部分根源,不用说,应该是谎言和背叛。他回到颜纾的身边了?杜辰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一想到这里就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个悲剧。
她变得异常沉默和自闭,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再也不懂地球上的语言。某一天早晨,刷牙的时候,她突然醒悟一般地看着镜中自己:“高魏回到颜纾身边去了。”她终于说服自己接受这一点。
“永别了,祝你永远幸福。”她想到了拜伦。可为什么呢?再深究原因,她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高魏也并不好过,那几次接到门卫的电话,一听是姓杜的女孩子,他都会说答复我不在,却总忍不住跑到对着大门的办公室门口张望,怅然若失。
太原之行后,高魏对孙灵灵交付的工作失去了兴趣,他没有精力再去全力以赴,整个人也变得异常消极,离开杜辰,他制造的这结局简直令他无地自容。
他不是没有想过鼓起勇气去江洲找她,只是他没有勇气更没有自尊再去见她,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再次伤害到她。他害怕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就让她认为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吧。
“我愿你比我幸福。”高魏这样对自己说——离开后悔一时,不离开后悔一世。离开后悔一时,不离开后悔一世。
他给不了她圆满的爱。可他并不明白,爱永远都不是圆满的。爱同样也不是公平的。在爱情里,一方永远是另一方的人质,没人能拯救。只可自我救赎。
可他知道吗,杜辰在无数个深夜里都辗转难眠地等待着他,哪怕等到的仅仅是他的一个解释。只要一个解释,一个答案,她就可以原谅他了,一定可以的。
何日君再来,君再来又是何日。大半个月之后,杜辰的母亲要去北京开会,她随着母亲到省城的机场,何欣也陪着去了,母亲显然对女儿这段时间的消瘦很是不安,临过安检的时候妈妈还不放心地一直看着她。
飞机很快起飞,人群散去之后。何欣去上洗手间,杜辰站在原地等着,下一班航班的乘客出来了。又是这么巧。高魏拖着箱子疲惫地走出来,杜辰远远地就看见他,像是黑夜里激烈的光。
一下冲过来,把眼睛闪了之后的目盲,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在想用什么态度去对他,想着想着眼眶就有些红了,想问他一句,但问了又还有什么用呢?
他走近了,昏昏欲睡的目光终于聚焦到她身上,她扬起手来对他说了声:“嗨!”然后,大踏步地从他身边经过,头也不回地一直走着。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何欣从洗手间迎着她的面走出来:“辰辰,你上哪儿去呢,我在这儿。”杜辰用手背偷偷抹着眼睛说:“等我,我也要去……”一进洗手间的门,眼泪就刷地下来,怎么也停不住。
而高魏一直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和杜辰分手了吗?”麦克在上班的时候,特意跑来他办公室问。“算分手了吧。”高魏答,“她觉得是分手就是分手了。”“你以为自己很牛逼吗,不是把两边都处理好就算是男人,你知道吗?你以为你真可以把两边都照顾好吗,你能照顾好一辈子吗?”麦克一摔杯子朝他吼,他不知道高魏究竟在执迷不悟什么东西,“高魏,你怎么可以又回来,你知道我听说你回来是个什么感受吗?那她呢,她怎么受得了?!你跟杜辰还没有分手,你现在在干什么你知道吗?难道你想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麦克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以为杜辰不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杜辰为什么能忍下来,是因为她在等你回头,等你发现自己的龌龊,她在用她的爱等你,你明白吗?”
高魏没有回答他,眼睛却一下子红了:“你说的没错,我很龌龊。”“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麦克质问他。“为了我自己。”高魏不愿与他多谈,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他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接纳他的不是别人,还是孙灵灵。她和高魏同一个年级,心理上却比同年纪的人成熟多了。更何况年轻的时候,女人总比男人成熟一些。说是成熟,实质上就是更容易看清形势,更现实,也更容易接受现实。但或许这与年纪无关,高魏后来想过,即使杜辰老得不成样子了,心里或许还是天真的。成为一个天真的女孩没错,但把天真的女孩带入现实的残酷里就是错的。
高魏不知道,再天真的人都要进入这个社会,即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半夜里,高魏在沙发上看电视,正在播一个台湾连续剧。
男的说:如果我一辈子穷困,你还会爱我吗?女的说:如果你一辈子努力,再穷困我也还爱你!
这台词让厨房里的孙灵灵忍不住笑,直笑得弯不起腰来。她在榨果汁,面红耳赤地端着橙汁出来。
“有这么好笑吗?”
“有。”孙灵灵在高魏身边坐下来,这套真皮沙发值8万人民币,是她托人专程从意大利带回来的,这房子装修得特别精致,每个细节都尽可能考究,“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以前就是这样的女人。”“我相信。”高魏说。
“我知道你相信。”孙灵灵说,“可没人在乎。”“别难过了。”高魏拍拍她的肩膀。“该我劝你才对。”孙灵灵说,“我可没办法让你忘了所有事情。不过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没有理由的,也不需要去对旁人解释。前两年,我妈把老家的房子翻新了,还加盖了3层,是我们县城最高的民房了。可是,只有她一个人住,为什么还要加盖呢?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奇怪。”
“盖给别人看的。”高魏说。“对!房子空着没人气,每年梅雨季节一到,很重的霉味,可我妈还是高兴,因为她守着全县城最高的房子。”孙灵灵浅浅一笑,“你和我妈真是一样的。”两个最相爱的人一定不是最相互了解的。和杜辰相爱只有无止境的恋,我恋着你,你恋着我,这份深深的依恋无关其他,只与爱情有关,杜辰会知道他真正的心吗?知道了那就不是杜辰了,就不是他爱的那个杜辰了。
2002年,当高魏和孙灵灵第一次回国时,他特意去了孙灵灵的老家,在河南安阳的一个小县城,他果然看到了那幢盖给别人看的民房——他明明不再爱颜纾了,为什么不向杜辰解释呢,却让旁人都觉得他是可恶的,但他心里明白现实并非如此,那就够了。
孙灵灵说得对,她看人太厉害了。那天晚上,疲倦的高魏是抱着孙灵灵入睡的。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她的味道与杜辰太不一样了,是浓郁的女人味,浓郁的迪奥香水味。快天亮的时候,高魏醒了,他很惊讶自己躺在另一个女人的怀中,不是颜纾,更不是杜辰。在他想要坐起来的时刻,孙灵灵吻了他的嘴唇,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又吻了他一次,是强烈又深长的吻,高魏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再也不是被动的,他紧紧地抱着她,嘴唇贴在她的胸口,得到的是极度热烈的回应。
几乎没有任何缓和的时刻,从始至终,无穷无尽地缠绵,伴着令人窒息的快感。
她吻他的手指:“别离开我。”他的背脊全是汗,贴着她的身体。他太需要这样的激情了,在昏暗的光线中不断寻找她的嘴唇,他的手搂着她的脖子,捧着她的脸,她动不了了,深深地吻着,极度深情……杜辰有这样的身体和深情吗?彻底醒来的时候高魏问自己。孙灵灵一直没有告诉他,上次在飞机上跟他没说完的话。“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女人,一个事业无成的男人背后也有一个女人。”
高魏为什么不会是第二种?因为他会离开那个令他事业无成的女人——哪怕他有着种种不离开这个女人的原因。
高魏还不知道,孙灵灵是爱过他的。上大学的时候,她就喜欢他。
她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全班男生都围着她转的时候,只有高魏对她漠视,拿着他的相机满世界走。
因为关注才喜欢。但他太优秀了。可当时还不至于爱。孙灵灵第一次跟老板上床是在深圳,她才22岁。她快记不清自己25岁之前跟多少男人上过床了。可25岁之后,她是干净的。她比那些25岁之后还在和不同的男人上床的女人幸运得多。
身体上干净了,但心里却不再,她很明白这一点。有钱就可以说话,这是孙灵灵的逻辑,她要站在社会的主流。杜辰也22岁了。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太不一样了。高魏发誓不再碰任何与杜辰类似的女孩。这一夜后,孙灵灵似乎觉得自己离不开高魏了。她从不问高魏的过去,就像高魏从不问她一样,这样的相处太轻松了。两个有过去的人,双方都很明白怎么样才能让对方更自由。夜里,高魏总梦见杜辰,白天和孙灵灵在一起可以让他暂时忘了她,但在夜里完全放松下来时,他总会梦见她。
在梦里杜辰说:“高魏,你经得起我正经吗?”她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很正义的色彩,然后非常淡漠地吐出这句话,眼睛直视着他,久久的,却再也不发一言。
单薄的肩膀有些颤抖,高魏拉住她,她轻轻地摇摇头,甩开他的手再次用那种眼神问他:“你经得起我正经吗?”
梦里有个声音对杜辰说:“爱他就可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并且低三下四地接受这样的事情吗?男人都是很自私的,欲望胜过一切。这样根本不是爱你,而是害了你。”
她这样的纯真和乖巧,相信他的话胜过一切,可这样有错吗?你何必骗她,何必欺骗她?
“杜辰。”高魏轻轻地喊。孙灵灵抱着他,她还醒着,窗外是宁静的夜。夜深了,不眠的人却看不见彼此。
这年6月,杜辰大学毕业了。毕业典礼上,爸爸也来了。妈妈显得比往常精神了一些。这几个月来,杜辰瘦多了,陪着她一起瘦的还有陈文绢女士,她一点不像普通的中年妇女,没有发福的迹象,反而清瘦得像是个病人——有钱难得老来瘦,她这么解释着。
晚饭又是一家人一起吃的,家里比往常热闹多了。杜辰忍不住想,要是高魏也在就好了,至少能显得圆满一些。认识他的时候刚入学,转眼就要毕业了,时间是不是过得太快了些,还没来得及体会,一切就匆匆过去了。“都毕业了,工作还没有着落。”饭桌上,陈文绢女士说道,“过去真是我们把你宠坏了。”这话让杜辰很不是滋味。“先吃饭,吃完饭再说这些。”杜礼国同志出来打圆场。
晚饭后,父女俩去散步。
爸爸先开口的:“同学们都分配了什么单位?”“何欣去了外事办,就我们实习那地方。何欣可真能干,还没毕业外事办就抢着要她过去了。我们宿舍还有两个同学,一个去了广州某个公司当外翻,一个考了研究生。”杜辰说,眼神淡淡的,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的确,那就是与她无关的,别人的工作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没有学会攀比,也还没有学会嫉妒。
多年以后她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是遇见彭笃和他老婆的傍晚,他们还是开着军车,不是越野车而是挂着军牌的奥迪A6。彭笃的妻子看起来很贤惠,杜辰直觉她一定也是个医生,彭笃邀请他到家里做客:“就在翡翠园的天池山。”杜辰知道那个地方,是江洲最有名的别墅区。她想起妈妈的话,妈或许就期望她过上这样一种生活。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既不能干,也不聪明圆滑,在这个要求女人八面玲珑的社会里,彭笃应该就是她最好的选择——世俗意义上一定是这样的。
可她还是明白得太晚,至少现在她还是个都毕业了还没找到工作的大学女生。
江洲地方小,又不是沿海开放城市,就那么几个单位,需要外语专业的更是少之又少。要杜辰去私营企业,陈文绢女士看不上眼也不放心;要当大学老师,杜辰学历又不够;做中学老师,又担心她不能胜任。
“你想做什么呢?”爸爸问道。“我还不知道。”杜辰说。“想继续念书吗?”爸爸提了一个建议。
“研究生今年我都没报名,”杜辰说,“当时想着报名的,后来忘了。”这样的事情她都能忘掉?爸爸有些无奈:“不如这样,你年纪还小,太早进入社会也不好,不如再复习考一年吧。我和你妈都是这么商量的。”算是暂时解决了杜辰的未来问题。杜辰也觉得这是个相比之下最好的办法,家里也不缺钱,很快她就把失业这件事忘了。她每天都看书,专业书籍摆在床头,没看几页,她就去看小说了。看一个人的书架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杜辰有些什么书呢?《细节决定成败》《卡耐基成功宝典》《职场一百条禁忌》《人际关系有多重要》这类书籍她可是没有的。
现在床头是一本《千江有水千江月》,书里说到七夕时节,贞观和银蟾跟着阿嬷包汤圆,纯白米团,搓圆后,再用食指按出一个浅浅的凹来。
为什么按出一个凹呢?要给织女装眼泪的……杜辰忍不住眼眶湿了……床边是妈妈送来的热牛奶,那种寂寞的感觉又来了,好想有个人紧紧地抱着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天都塌下来的感觉。在别人面前就会故作坚强,别人都说失恋了会憔悴、会不堪,可是时间长了,一切都变好了,所有人都淡忘了你的伤痛,或者包括你自己也这么想。
镜子里,杜辰已经恢复了本来的面目,皮肤依旧白皙光滑,头发乌黑亮泽……可是,她的心一直不能恢复,一直在想他,在心底里不知不觉地想着他。他真的离开了吗?
杜辰端起牛奶喝了一口,黯然地想着,有时候离开了爱情的人就像是一杯牛奶,表面上洁白甚至泛着奶香,实质上内部正在慢慢变酸、变质、变坏,却没有人看见。再多的伤痛都看不出来,忽冷忽热之间最终凝固冻成冰凉的一块……日落的红光覆盖了整个江洲,夏天的暑气已然散去,初秋傍晚的江洲总是起雾。9月了,又是开学的日子,可再也没有课上了,习惯了做学生的杜辰真切地感受到了失落。
太阳下山的时候,她回了学校一趟,走在校道上的心情还是愉快的,可学校已经不是她的了。鬼使神差般,她去了图书馆,在2楼的平台前,她站了很久很久。爬山虎还在,比往时更茂密了,等到秋深的时候,叶子就该不见了,露出斑驳的墙——那是遇见高魏的季节。
夜色渐浓,图书馆来往的人更少了。杜辰独自坐在平台前,说真的,她真的什么也没想,只想这样坐着。第2天她就把复习的书搬到图书馆里来了,每天准时到馆里报到。她真的念得进去吗,谁知道呢,但待在这里着实能清静些。
有一回她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快8点,中途什么也没吃,也不觉得饿,还是陈文绢女士亲自来图书馆把她找回去的。陈女士气得想要发作,可她又不好发作,虽然没有明说,可谁都知道——杜辰和高魏完了。前两天陈文绢女士还听到了个更重磅的消息,楼下眼科刚分来的一个女医生跟303医院彭院长的儿子好上了,那说的不就是彭笃吗!
“你这样逃避可不是办法。”妈终于忍不住说了。杜辰不吭声,半晌才慢悠悠地说了句:“我没事,别瞎操心了。”看妈操心的样子,杜辰决定振作一些,她觉得自己是可以的。天气不那么热了以后,爸爸让杜辰到北海去散散心,准确地说是妈妈让她去的,亲自把她送上了车。杜辰在北海一住就住了20多天,她是喜欢海的,住在海边的小楼里,正朝着大海,如果张阿姨不在那就更好了。对于这个张阿姨,杜辰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对她的感觉很平淡很平淡,平淡得像是当她不存在一样。
何欣给她来电话了。
电话里她问:“你真的打算念研究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