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茵回报社上班的第一天,孔梓把她叫到办公室,和她商量是否转做广告业务员。
孔梓的理由是,舜茵需要回家哺乳,天天坐班不现实,也不人道。广告业务员每周来报社开一次例会就可以,年终考核业绩,每年的任务20万。孔梓说20万一点也不高,做两个彩版就够了,要不就在部里举办晚会的时候找赞助商,一年的时间做这点小事非常轻松,而且比做编辑收入高,最重要的是自由度大。
孔梓的这番话,舜茵是反着听的。编辑改业务员,意思是你从原来的岗位被开了;年度按业绩考核,意思是完不成任务你走人;自由度大,意思是现在你对报社可有可无。
舜茵透过玻璃隔板看着自己的座位,那里已经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孔梓并不是在和自己商量,这是一个委婉的调职通知。
报社是普通的文化系统报,内容以文艺界为主,为了发行量和广告,某些版面已经和街头八卦刊物没太大区别。做这种报纸的广告业务员,在簇拥了200余家报刊、强势媒体如林的北京,无疑十分艰难。可舜茵没有别的选择,现在另外找工作不现实,颜颜太小,她也确实需要时间照顾孩子。
舜茵到书店买了好几本广告营销方面的书,在家里认真研读了一周。她拣出重要部分记在本子上,晚间给颜颜哺乳时,常常拿起来看。她还查询了一些对口的客户资料,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又仔细分析自家报纸的优势和劣势,设定了几个客户可能关心的问题,逐一解答。
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她开始给目标客户打电话。打第一个电话之前,舜茵的心怦怦乱跳。她从来没有尝试过对一个陌生人推荐自己的东西,而且还要描述这个东西多么好,即使没有那么好也要夸张地说成那样,她希望对方挂掉电话,这样就可以不用说那些令自己头皮发麻的辞令了。
对方果然没听完就挂掉了。舜茵却着急起来,她接着又打第2个号码,对方也拒绝了。
舜茵一上午坐在座位上打电话,几十个电话都失败了。人与人的关系为什么这么奇特呢?她平生没有被人挂过电话,也从没有被男人拒绝过,这一个上午她都体验到了。改换一种身份,表达出某一种愿望和企图,即使是男女之间,也会剑拔弩张。
资深的广告业务员告诉舜茵,电话营销已经穷途末路,100个电话平均只有2个回复,成功率近乎千分之一。把时间浪费在打电话上简直是守株待兔,应该主动出击。主动出击意味着拎着旅行箱四海为家,每晚在陌生的床上睡觉,每天见不同的陌生人,永远堆着笑,努力像熟人那样对他们说话,话越说越离谱,离谱到谎言变成真实,真实到令人感动,然后就可以掏出对方口袋里的钱。
舜茵无法想象自己会过那样的生活,由于颜颜的关系,她也做不到。她决定在市里到处跑跑,登门拜访一些企业家。
能约到企业老总很困难,越大的企业越如此。通常会把舜茵推到宣传部门,而宣传部门通常会说考虑后再决定,这是较婉转的。比较直接的,就说公司每年都有预算,不考虑计划之外的宣传。
登门拜访和电话营销区别很大。最显著的就是,拒绝了舜茵的企业家或者部门负责人都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反而主动寻找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比如:业余爱好是什么?今年多大了?有男朋友了吗?是北京本地人吗?
围绕舜茵本身的话题无限丰富,这让舜茵很不自在。其实她明白,如果顺着这些话题深入下去,有可能会和这些人拉近距离,进而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朋友,对自己完成任务是很可能有帮助的。但她不想。舜茵觉得,如果产品非要通过增加附加值来完成销售的话,那么产品本身一定不够好。
舜茵试着和部门马经理交流过,马经理把她的想法批驳得一无是处,依然委派她出去寻找赞助。
赵振涛很快了解到了子辰的背景。情况有些棘手,这个小东西显然不是那种可以当蚊子拍死的角色。时家父子表面上关系冷淡,但他毕竟是时老板的独生子。话说回来,舜茵当然不会喜欢一个除了相貌以外一无是处的草包。姓时的小子是舞蹈学院有名的高材生,可惜刚刚出了意外,不能再跳舞了。这让赵振涛觉得苍天有眼,他决定暂时放下这事,静观其变。
很多经验之谈都倡议过程是重要的。赵振涛不喜欢过程,过程都是充满风险毫无功勋的,成则为王败者寇,简单明了。对婚姻也一样,他要结果。所以和舜茵刚接触他就谈婚论嫁,他对烛光玫瑰的云遮雾罩没兴趣,说不定就白白扔了钱。结婚后他还是要一个结果,就是这个女人必须爱自己,只要这个女人心里还装着别的男人,那样的结果就是失败。舜茵是同时爱两个男人,还是从来没有爱过自己?赵振涛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在遇到舜茵之前,他认为女人的身体比灵魂重要,女人的灵魂可以忽略不计。和舜茵生活了一年多,他才明白,不在乎那些女人的灵魂,是因为那些女人轻如浮萍。赵振涛在40岁的时候才有了想要占有一个女人灵魂的欲望,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恋爱过,也从没有体会过爱情。
舜茵让他进入了一个美妙的世界,鸟语花香,春光满园,没有计谋,没有动机,没有嫉妒,没有阴影。他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是这座花园的主人。
在分析舜茵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时,赵振涛有了自卑的感觉。在舜茵那里,财富和地位没有重量,她选择他的唯一可能的原因,也许就是他求婚的意愿和多出一大截的年龄吧。
舜茵爱的男人是子辰吧?赵振涛得出了答案。即使退一万步,舜茵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也一定是子辰在前,自己在后。如果说爱情里有爱和亲情两种成分,那么也一定在子辰那里是爱,在自己这里是亲情。
颜颜出生之后,赵振涛把每个月交给舜茵的生活费上升为5000元。赵老太太很不高兴,她叫赵振涛把生活费交给她保管,舜茵需要的支出必须列出明细账单,赵老太太审核之后,获得通过的那些才按数目发给舜茵。
赵振涛想对舜茵表示一下好感,问舜茵是否需要一辆车,价格在30万左右的都可以。他还补充说,车主的名字会写颜舜茵。
舜茵一点激动的表情都没有,叠着颜颜的衣服,淡淡地说:“给我车,我也养不起,一个月好几千呢。再说坐地铁挺好的,不会堵车。”
换了以前,赵振涛多半会觉得舜茵说这种话是颇有心机的,无非暗示自己连养车费一起给了。但现在他知道,舜茵的话通常都不会有什么用意。从灵魂到喉舌,她那里没有转弯。
赵振涛和生意场上那帮兄弟们在闲谈中提到如何获得女人的爱情,兄弟们说的通向女人心灵的是那条人尽皆知的小道。
这种说法有些粗俗,但在赵振涛想来完全正确。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和男人有了关系之后,就死活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呢?
赵振涛本就对舜茵的身体爱不释手,有了理论指导之后,他越发努力耕耘起来。可是舜茵兴致索然,她的样子并不属于什么产后综合征,自新婚伊始,这个女人就没有在床上表现过对赵振涛的迎合,连兴奋都很少有。此时,这个被赵振涛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实令他感到恐惧。舜茵不明白赵振涛最近中了什么邪,每天夜里都需索无穷,赵振涛的年纪这样折腾根本力不从心,她劝他不要和自己身体过不去,赵振涛十分恼怒。
“你为什么把眼睛闭起来不看我?”赵振涛问,“在想那个小白脸吗?是不是他让你更舒服?他年轻,体力更好是吗?”
类似的追问越来越露骨和阴暗,舜茵被这个男人折磨得忍无可忍,终于开始回击。她把赵振涛从身上推开,高声喊道:“你简直无聊透顶!我要和你分房睡!”
赵振涛觉得这简直是翻天了。做老婆的居然敢不和自己男人睡觉,居然还是不容置疑的口气,这世界难道真的世风日下?连传统的女人都不贤惠了,女人们还有希望吗?
他把抱着枕头往外走的舜茵按回床上,不容分说掀起睡裙压上去。
舜茵的脸扭向一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窗外。窗帘是拉上的,那里并没有幽美的夜色,可她仿佛能越过窗帘,飘离到外面的星空,感受到一种遥远的温暖气息,那气息不在身边,却停驻于心里,沉沉地徘徊,无论被孤单怎样地噬咬,都不曾离去。
颜颜满100天了。舜茵用积蓄买了一套法国护肤品,到医院来感谢郑学敏。郑学敏抱着颜颜逗了一会儿,说:“小宝贝挺严肃的,怎么不笑呢?”舜茵说:“我也没看她笑过,可能还太小吧,是不是过段时间就会笑了?”
“不是这样的,有的孩子40天就有笑的表情了。”郑学敏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去看过子辰吗?”
舜茵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想到自出院到现在,子辰从没有来过一条短信,颜颜满月的时候也没有,这显然不符合他的个性。她不敢往深处想,背脊有些发僵。
郑学敏用责备的语气说:“你到现在都没有联系过他?”
舜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呼吸急促。
郑学敏说:“子辰送到医院的时候高烧41度,从软组织感染程度看,已经烧了很多天了,你和他天天在一起,没有察觉吗?”
舜茵的嘴唇有些发干:“他怎么了?人在哪里?”郑学敏说:“你去冯余老师家里找他吧。”
除了屋角一架陈旧的钢琴,冯余家里的摆设丝毫看不出艺术气息,留意观察,就发现书架上林林总总的都是舞蹈理论和相关画册,电视机下面的低柜里也塞满了舞蹈光盘。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剧照,被聚光灯照耀成湛蓝海洋的舞台上,锁定了白衣少年沙鸥般倒悬的瞬间,少年的面容被飞起的衣袂遮住,但那肢体仍然具有独一无二的辨识度。
舜茵在卧室的门口久久站立,却没有抬起手推门的力气。冯余对她说了很长一段话,包括子辰和父亲的关系,她只记住其中一句:“舞蹈学院20年都出不了1个的古典舞王子,没了。”
颜颜在怀里呢喃,婴儿模糊的呓语十分悦耳。舜茵的嘴角有些战栗,她努力把向下颤动的嘴唇提起来,弯成一个微笑的弧度,手指在门板上轻叩两下,迈步走了进去。
子辰靠在床头看书,闻声抬头,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笑了,放下书伸手“:给我抱抱。”
舜茵把颜颜递过去,子辰一手托着颜颜的小屁股,一手弯过来托着颜颜的后背和小脑袋,脸上是逗孩子玩的表情。
舜茵说:“怎么抱得这么专业?谁教你的?”“这样抱她会舒服,所以这样抱啊。”子辰端详着颜颜,颜颜伸出小手挠子辰的鼻子,子辰说:“笑得真可爱。”舜茵愣住了,颜颜果然咧着小嘴在笑,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子辰的脸,欣喜万分,小嘴巴咿咿呀呀叫个不停。舜茵的眼泪几乎忍不住,好容易才维持着平静,问:“你以后……有没有想做什么?”
子辰说:“舞蹈演员的生命很短暂,我不过早点转行罢了,你不要以为有多严重。”“想做什么呢?”
“冯老师有朋友是做传媒的,我当小导演去,拍广告片。”舜茵注视子辰,不知为何有一刹那想亲吻那笑着的双唇。她发现自己脑子里装满了不可告人的念头。她用力甩一下脑袋,想起一个人来:“蓁蓁呢?”
“蓁蓁出国了。”子辰伸出手指逗颜颜玩,颜颜不停地攥起小拳头,试图抓住他的手指。
“她怎么能在这时候出国?”“她转到美国做毕业论文,再说我们也分手了。”
离开冯余家,舜茵在舞蹈学院的校园里徐徐而行。
路边巨石上8个大字“文舞相融,德艺双馨”一如往昔;林荫道尽头,仿佛还有个少年朝气蓬勃地笑着跑来;小礼堂门口的台阶上,恍然还有个穿练功服的少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舞台上那气贯长虹的身影褪色为发黄的影像,停驻在所有鲜花盛开的岁月,不再回来。
礼堂座椅空上无一人,舞台上几个手拿斗笠的女孩子在走台,“一二一,走,二二一,转身,三二一,跳,四二一,收……”
舜茵的眼睛完全看不清女孩子们的动作,在这深水般沉凝而轻灵的世界,舜茵放任自己嚎啕,音乐遮天蔽地,她撕心裂肺的嚎哭声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