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茵花了两个月的时间,针对广东一家刚开发出香薰精油新产品的公司做了系列的宣传策划。从第1阶段复合式广告投放,到第2阶段收支平衡,到第3阶段盈利,都做了时间上的预估和风险分析,并列出市场上同类媒体的性价比。然后她买了去广州的机票。
舜茵从未有过这么充足的动力。她的动力很简单:子辰身体不好,需要营养,可是他现在没有收入。冯余说:子辰不可能接受爸爸的接济,他从小就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身体那点底子禁不起折腾。但补充体力不是一朝一夕办得到的,长期滋养需要钱,她必须挣到钱,越多越好。
舜茵拿着报社介绍信,到当地电视台的广告部谈营销合作。当地电视台看见是中央部委下来的媒体,十分欢迎。舜茵的合作条件很优惠,台里很快派出摄影记者和专题部副主任跟随舜茵一起去企业做专访。
电视台直接找到了企业老总,老总客气地给每个人散发了名片。舜茵来的时候重新印了一盒名片,把“广告部”3个字去掉了。坐下来谈了半个小时左右,老总没有表示出明确的合作意愿。一行人出了大门,电视台的记者有些失望,和舜茵道别后就开车回台里去了。
舜茵掏出老总的名片,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对全国市场有没有进一步想法。老总说:“看到你从北京来的我很感兴趣,就是当地电视台的人在,他们和地方太熟,很多话不方便和你说。”
于是,刚走出大门的舜茵又转回化妆品公司,她把自己策划书中的几个要点简单说了一下。老总提出要看细节。
舜茵说:“策划书在北京。如果你要看,必须跟我回报社签订合作意向,指定你们公司的宣传策划由我负责并实施。意向书签订之后,策划书给你。如果你看后不满意,意向书自动作废。”
老总想了想,说:“我没有时间跟你去北京。这样吧,你回北京给我快递一份意向书过来,等我回执一到,你就把策划发给我。”
报社马主任看到广东发来的合作意向书时,脸色极其难看,但他也只能盖章以后交给舜茵。老总一周后给了回复:正式签订广告合同,一期投放50万。
舜茵从财务处拿到了税后的7万元提成。她往颜颜的生活费存折上存了2万,剩下的5万全部汇给冯余,请他给子辰买些好的补品。
赵老太太发现舜茵给颜颜新买了一个电动娃娃,包装盒上印着:全国统一零售价380元。她没有给舜茵批过这笔支出,舜茵的工资她也有数,赵振涛也说没给过舜茵额外的钱。这太可疑了,一个女人忽然大手大脚花钱绝对不是好兆头。
赵老太太叮嘱赵振涛留心舜茵的行踪。表面上没有异常,舜茵整天在电脑上查资料,不停地打电话,要么就是噼里啪啦敲键盘写东西。颜颜她照顾得很仔细,孩子健健康康,抱出来一阵粉嘟嘟的奶香。
赵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挺佩服她的,赵振涛小的时候,抱出来就扑鼻的屎尿臭味,满头的癞痢,永远拖着两条清鼻涕。媳妇不像自己,除了做家务没旁的事,她还得工作,而且对小博也好。
赵老太太对儿子说:“这样的媳妇要看紧,一不小心会被人拐跑的。上次那个小白脸结婚没有?要是没有,赶快想办法给他介绍一个,免得夜长梦多。”
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但给子辰介绍对象不是他赵振涛干的事。他派人跟踪过舜茵,她和子辰没有过多的来往,况且那毛头小子身体都那样了,也折腾不出名堂来。唯一可疑的是,舜茵陆续挣到不少钱,加起来十好几万了,却没见往家里拿过一分。颜颜虽然添置了很多新衣服新玩具,可小孩子能花几个钱,那些钱都到哪里去了?
周一下午,开完例会的舜茵走出报社,发现子辰等在门口。他虽然脸颊消瘦,但依然阳光,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舜茵走到近前,子辰拿出一个蓝色的存折。“冯老师都告诉我了,这钱我不能要。”子辰说,“其实那真的不算什么,真的。”
舜茵看着他:“你还在瞎混什么啊?快25了还不找个女朋友定下来。”子辰说:“谁跟我啊,一穷二白的。”“喜欢你的女孩子太多了吧?你还真是会说瞎话。”“喜欢你的男孩子也不少吧,他们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子辰眯起眼睛看太阳,“婚姻啊,是太累的命题了。”舜茵说:“你不是拍广告吗?我手里有活儿,咱们一起做吧。”子辰说:“就不怕我拍砸了?”“你敢拍砸,把你卖到夜店抵债去。”
子辰“啊”了一声:“结过婚的女人,说话真可怕。”既然要合作了,舜茵建议一起吃顿饭。
两个人找了家徽菜馆,舜茵点了紫铜牛排豆腐包,符离集烧鸡,干笋红烧肉。她拿着菜单逐个地看,看架势,不点八九上十个菜不会罢休。
子辰说:“这顿谁请啊?要是我请的话,再点,钱就不够了。”
舜茵白了他一眼,对服务员说:“饽饽鸭,火腿冬瓜汤。”服务员离开后,舜茵拿筷子戳消毒餐具上的塑封薄膜,打开以后取出碗碟一一放在子辰面前,然后自己拿起一套开封。嘴里说:“看什么看,死要面子活受罪吧你就,今天你要敢掏钱,信不信我把你扔冬瓜汤里煮了。”
子辰说:“你最近好像赚了挺多钱的,你在做生意吗?”舜茵捏着两只筷子转来转去地玩,说:“羡慕吧?”“能不能教教我啊?”子辰说,“我就不会赚钱。”“我这些都是雕虫小技,真要赚钱,应该跟你爸爸那种人学,那才是生意。”
子辰好半天才说:“我就要学你的雕虫小技。”“不听话是吧,不听话不是好孩子。”“你比我小。”
“我就比你小4天!”“那也比我小!”
“好吧,看在你比我大4天的份上,就不和你争了。”舜茵摆出一个休战的手势,“不过一会儿你得把菜都吃掉,不然的话,我就不买单。”
舜茵细心地把烧鸡的骨头剔掉,用餐刀切成细丝,牛排也切成方便的小块,整整齐齐堆在碟子里给子辰。
她忙着在桌上再加工,自己没顾上吃,子辰一边吃一边偷偷看她,舜茵的嘴唇有点肉肉的感觉,恰到好处,因为手上在忙,嘴唇不知不觉抿起来,下巴那个娴雅的弧度非常诱人,子辰很想把筷子送到那浅红的花瓣边,喂她几口。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低头飞快地往嘴里填东西,不敢再看。
舜茵却歪着头看子辰,笑着说:“对了,当初你许的什么愿啊?这手绳怎么一直都不断?”
子辰闷闷地说:“很难实现的,可能要一直戴到老了。”
穿过小区的绿化带,绕过几座木质凉亭,是一排红色的板楼,外观有些破旧,风吹雨淋久了,大楼外墙上红漆的楼号都模糊了。
安安找到6单元,楼道很黑,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尽头点着昏黄的灯光,楼梯两侧墙壁上贴满了办理证件和安装卫星电视的小广告。
她沿着楼梯慢慢下到负一层,找到12号,门是虚掩的,安安推门而入,屋里陈设简单,整洁干净,除了桌椅和床,靠墙有个简易书架,还有个不大的衣柜。由于房间在半地下,所以还是有亮丽的阳光倾洒进来,光柱中飞舞着无数萤火虫般的细尘。安安吸了口气,依稀闻到熟悉的淡淡体香。
子辰出意外之后,就从舞蹈学院退学了,学位不能再念,养伤那几个月住在冯余家里,伤好以后就搬走了。学校很多女孩子都想来看子辰,却打听不到他的住处,安安凭着和子辰的特殊关系,从冯余那里连蒙带骗地弄到了子辰的住址。
门外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步伐轻快,安安回过头,子辰拎着一壶水进来了。
安安上前接过来。
子辰看上去比在学校的时候更清瘦了些,安安说:“哥哥,你回家住吧,住在这里对关节不好的。”
“没事,男人没那么多讲究。”子辰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方便面,拆开包装放在塑料饭盒里,用开水泡。他把水瓶放回原处,笑着说:“你不吃这东西吧?那我自己吃啦。”
安安脱掉高跟鞋,双腿往床上一缩,屈起膝盖说:“你不搬回去,我就不走。”
子辰用筷子把面搅匀了,几口吃完,拿着饭盒出去洗。安安冷眼看他,平躺在床上,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闭上眼睡觉。
她睡醒的时候,夜已深沉。床头小木桌上亮着灯,子辰聚精会神地在看书,橙红灯光下,那年轻的侧脸寒山苍翠,秋水潺潺。黑毛衣在腰背那里收出个俊秀的倒三角,由于双臂都抬起来搁在桌上,牛仔裤的上缘隐约露出些腰。
安安的手指从那毛衣的边缘插进去,子辰猝不及防地被拖倒在床上。他重伤初愈的脊背撞到床板,仿佛被人狠踢了一脚,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痛得差点昏过去,一身都是冷汗,好容易积攒了点力气,把安安朝外推。安安似乎也很慌张,手胡乱在他身上游走,吻住他的唇不放。子辰强忍住剧痛,把安安的手钳住,但也没有力气拿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任性呢,是不是你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不管别人接不接受,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权利。如果有一天你看谁不顺眼,是不是也可以拿刀子砍人啊!”
安安稍稍有了些理智,软绵绵往床上一倒,不发一言。子辰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床上支起身,满脸都是汗,直往脖子里灌,背上全湿透了,身上发冷,只觉得困倦,头越来越重,有些要吐的感觉,他想下床倒点水来喝,刚把身体移到床沿,却一头栽了下去。
时昕鸰是从泰式按摩房被俪萱叫出来的,对于子辰怎么好端端的变成这样,他感到莫名其妙。从安安的神态上看,兄妹俩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安安只字未提。
手术结束后,主治医师说:“脊椎手术次数越多,并发症越严重,再发生一次,他就真的瘫痪了。至于这次效果怎样,还要看恢复情况。”
安安站在时昕鸰和俪萱的后面,头发垂在脸上,看不清表情。医生又说:“这孩子严重贫血,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这对恢复不好。你们多注意吧。”
安安给李澈发了条信息,让他通知那个女同学到医院来。她想:那个人应该是哥哥唯一想见的人。
天还没亮,医院泛着来苏水气味的走廊寂静无人,水磨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灰白的日光灯,一个女孩子由长廊尽头飞奔而来。
安安注视着这个由远及近的女孩:大翻领双排扣外套,驼色丝绒长靴,手里拎着缀了珠片的刺绣手袋,头发不算很长,刚刚及肩,没有烫也没有染色,斜刘海下一双眼睛春潮带雨。深秋的寒气被她的存在驱赶得杳无影踪,明月朗照,杏花飘香。
她直奔到安安面前,泪光点点却嫣然一笑:“是安安吗?子辰在哪里?”
安安伸手指指病房,那女孩道声谢谢,匆匆跑过去,到了门口,整理呼吸,然后小心地推门进去。
舜茵在病床边静静坐着,也许很久,也许只有一瞬。时间是计量情绪的刻度,如果情绪一直停留,就不存在时间。
子辰睁开眼睛,目光和舜茵的对接在一起,舜茵微微偏着头,像要仔细端详他似的,头发垂落在空中,千丝万缕。子辰的目光里仿佛有星辰停驻,又似乎溪涧微波,水光扑朔却没有溢出那密压压的睫毛。
他有些费力地伸出手,握住舜茵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拉回到枕畔,轻轻压在脸颊下面。舜茵没有动,子辰的手指从舜茵的指缝里缓慢而用力地插进去,舜茵给了他一个更有力的反握。
子辰看着她,小声说:“舜茵啊,把你的来世许给我吧。”舜茵微微地笑:“一个来世太少。”凝视着他,“小石子,这一世以后的生生世世,好不好?”子辰眼中的水光猛然跌下,沿着眼角滴落在枕畔,不绝而下。舜茵俯下身用指尖轻拭,擦着擦着,头渐渐靠近子辰的肩头,静静偎住,不动,也不说话。
赵振涛母子在客厅里对坐,除了墙上嗒嗒作响的挂钟,静得连飞虫扇动翅膀的声音都能听见。
凌晨3点的时候舜茵接了个电话就失魂落魄地冲出了门,现在已经清晨7点了,舜茵没有回来,甚至没有打过一个电话。颜颜还在睡梦中,但很快就会醒,舜茵不会不知道的。
结婚两年以来,她第一次夜不归宿,而且没有交代理由。赵老太太发现儿子的神色很怪,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惶恐更准确。
所以赵老太太没有说话,她担心万一说错了什么,赵振涛会有什么难以预测的反应。
但一直这么坐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赵老太太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拨号。赵振涛像被针扎中了要害,尖叫起来:“不要打电话!”
赵老太太受了惊吓,赵振涛有气无力地说:“她会回来的,不用打电话。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