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霄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颠簸的马车里,第一眼见到的是满脸焦急的小陀螺。他慌忙起身,只见木子婴此刻正端着本书坐在自己身边,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刚想说些什么,却瞥见木子婴左臂吊在胸前,他讶异中回想起木子婴帮他档的那箭,袖箭擦着左臂飞过,割破了外衣,那时只见他神色自若,不曾想居然受了伤。别人为自己受伤,元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内疚地道:“你受伤了?”
木子婴目光仍在书上,淡淡答道:“小伤,无妨。”
车里静了下来。
元霄又问:“疼吗?”
木子婴答道:“不疼。”
车里又静了下来。
一个棕色药瓶递到了木子婴面前。
“这是回生续命丹,据说养伤有奇效,给你用。”
木子婴瞥了一眼瓶子,确是木家的原装瓷瓶。她看着瓶子,问道:“这药你有很多?”
元霄摇了摇头,答道:“只有一瓶,我想你用得上。”
木子婴将瓶子推了回去,道:“回生续命丹对皮肉伤没用。”
元霄悻悻地把丹药又收回了怀中。
车里又静了下来。
“回生续命丹”是温岭医药世家温家的名药,专对重病重伤之人在鬼门关前徘徊时助一臂之力用,一丸之差便往往是生死之别。又因为此药其中有一两味奇珍药材获得不易,并且配方繁复、工序众多,炮制殊难,丰年出品也不过百丸。每年药成之后,温家会分出一些赠予世交好友,余下的统一封藏,只有偶遇天灾人祸时才会沽售几丸,用所得银钱襄助赈灾。因为市面极少见,一粒药丸市价往往高于千金,却仍是有价无市。云南木家是温岭温家的姻亲,而且正好便是木子婴母亲的娘家,因此木子婴对这药知之甚详。元霄手中这瓶,容器是木家的瓷瓶,应该是由木王府重新分装后流出的,她自己手上也有一瓶,里面装有五丸。眼前的少年比自己还小个两三岁,轻而易举地便能拿出这么珍贵的药品,却又似乎并不知道此药的珍贵,木子婴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单是这药便足以给他惹来不少麻烦。
马车行至安阳城门前,木子婴向元霄和小陀螺道别:“在下一行还有要事需赶往京城,只能相送于此,就此与二位别过。”元霄不舍就此分别,可又不能跟他们回去京城,心里头十分纠结。木子婴看了出来,说道:“萧少侠,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若是有缘,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他日自会相聚。”她虽不喜元霄阴狠的武功招式,路上冷淡了他一路,却也看出了他本性其实十分天真,于是又对他露出了点笑容,从怀里取出一个封信交到他手上,说道:“萧少侠行走江湖时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拿这封信到任意一间’护生药局’,自会有人相助。”
元霄点了点头,将信封妥妥地收入了怀中,再望向木子婴时,眼神里头的不舍,让人看了生生地心疼。赤子之情总是动人,发乎心,止乎礼,木子婴见他那副难耐生别的表情,竟觉得心脏似被针尖刺了一下,忍不住以手护心。恰巧左臂吊在胸前,元霄以为她是伤口又开始疼痛,皱了眉,说道:“尹大哥,小弟初涉江湖,连累你为我负伤,内心十分过意不去,望尹大哥多多珍重,我们后会有期,来日再见时,我定不会再让你为我受伤。”元霄这句话说得让人动容,他却不知,这仅仅只是初见时分木子婴为他负的第一次伤,而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回。
望着木子婴一行的车驾渐行渐远,元霄忽得想起一事,问小陀螺道:“我明明记得在和大家一起搬人牵马,怎么后来竟在尹大哥的马车里睡醒过来?尹大哥要去京城,怎的又折返了安阳?”
小陀螺答道:“尹大侠折返安阳是专程为了护送殿下,因为殿下突然晕了过去。尹大侠给您把了脉,又喂了您一些蜂蜜水,殿下这才慢慢醒转过来。”
“哦?这是怎么回事?”元霄不解。
“殿下大约是饿晕了吧,虽然尹大侠没有明言。”小陀螺实话实说。
元霄僵了一僵,他感觉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他将永远忘不了,与木子婴的第一次见面,自己饿晕了。
木子婴抵达京城后便被琐务缠身,等她收到韩月辰的消息赶去东郊别院之时,已是半月以后。
且说,木子婴和韩月辰才就皇长孙出走一事说了一会儿话,韩月辰见木子婴嘴唇发白,便劝她先去小憩,等她小憩醒来,却发现天色已经全黑,料想晚饭时间已经错过了。她腹中饥饿,本想出房找点东西吃,起床却发现桌上已经准备好了一壶热茶和几块点心。她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踱步到墙边,叩了叩墙壁,说了声:“韩庄主,多谢。”
木子婴的房间就在韩月辰隔壁,而墙壁的隔音可以说非常不好。因为韩月辰说,木子婴晚上说了些什么梦话他都能一字不漏地听清。
没等到隔壁房间的回答,却听到自己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韩月辰站在门口,身着月白中衣,一如既往的风神皎皎如明月。
“到院子里坐会儿,”,韩月辰说:“夜凉,搭件衣服。”
木子婴扯了件外衫随意往肩上一搭,拿了块点心叼在嘴上,双手抱着热乎乎的茶壶,跟在韩月辰屁股后面往院子里去了。院子里有个石几,配了几个石凳,石凳上面已经垫好了蒲团,因此坐下去并不感到凉。木子婴把温热的茶壶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取下了嘴里叼着的点心,问道:“滚滚可还好?”
韩月辰瞧着她,说:“可算想起你儿子了。”
木子婴道:“我其实经常想起他来,但又觉得他在你这儿,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韩月辰道:“那是自然。”
“唉……”木子婴叹了口气,良久才接着说道:“我这侄儿也是个苦命的孩儿,从小没在亲娘的怀里待几天,娘亲死了,爹爹又下落不明。而我那堂兄或许连自己有了孩儿都不知道。”
“或许你该反过来说,这何尝不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韩月辰说:“如果不是因为滚滚的出生,他做魔教圣姑的娘亲怎会愿意作为内应,让我们几乎兵不血刃就荡平了魔教?他又怎会有你我二人护持在侧?”
“我只是想,有生之年,或许不能实现对圣姑的诺言了。”
“你是说,让滚滚在木家认祖归宗?”
木子婴点了点头,说道:“要是堂兄始终下落不明,我思来想去,木家没有可托付的人,让滚滚认祖归宗未必是好事。我想把滚滚托付给你,就算不姓木也可以,你可愿意?”
韩月辰道:“子渊兄的孩子,就算你不托付,我也会负责。你托付了,我自然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只是,你是不是应该补偿我?”
木子婴问:“补偿什么?”
“补偿我为了给你带孩子,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话音刚落,木子婴很不凑巧地呼吸大了些,冷冽的空气刺激得喉咙发痒,止不住咳嗽起来。
韩月辰坐在一旁淡定地看着,只见木子婴咳得满脸通红,肩头随意搭着的外衫也滑落了下来。等木子婴咳停了,他走到她身后,把滑落的罩衫重新给她披上,凑到耳边轻轻说道:“慌什么?又没让你以身相许,我只想你好好吃药,好好看病,多帮我带带孩子罢了。”
正在这时,翠奴身上的环佩叮当声传了过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碗药、一杯漱口的清水和一个漱口盅。
韩月辰把药碗端到子婴面前,说:“今天给你诊脉,我们分开这半年,你的心脉又弱了几分,这回我把方子调了调,这药专治你爱操心的毛病。”
“啥?”木子婴望着韩月辰,她从没听说过世上还有治操心的药。
“先喝完再说。”
木子婴喝药相当熟练,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接着立即用清水漱了口。
“韩庄主,你的药再苦都行,能不能别这么酸,你知道我最怕酸。”木子婴抱怨道。
“不酸怎能让你睡个好觉?不多睡觉怎能减少你爱操心的毛病?操心最是伤心。”他说得语重心长。
“敢情你是想让我成天睡得不省人事。”木子婴挖苦道。
翠奴含笑收走了药碗,院子里又只剩下了月婴二人。
木子婴把手肘支在石几上撑着头,望着天上的新月,问:“我们明天启程?”。
“恩。”
“滚滚也去?”
“恩。”
“最好送封信给我外公,让温家也派点人手。”
“嗯?”
“我听说有些地方发了疫疾,而且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就在暗中,别露面。”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长孙殿下现在走到哪里了?我们的脚程赶得上么?”
“他们走得不远,按马车的速度三天也就赶上了。”
“不是骑马?”
“路途中也是无聊,我想你好好休息,更何况还带着滚滚不是?”
“也对。”才睡醒的木子婴在韩月辰的汤药催眠下,声音越来越弱,竟又沉沉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三天,木子婴多半处在昏睡中,偶尔醒来时,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身在温暖又颠簸的马车里,感觉有人喂自己喝了两口酸酸甜甜的汤,又感觉有人在啃自己的脸,脸上似乎总是湿哒哒凉飕飕的。
等她真的一觉清醒来,只听韩月辰干净清淡的声音说道:“丹阳邑到了。”
而她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韩月辰膝上。
木子婴睡醒了,彻底地睡醒了,她好久没有这么清醒过,感觉浑身都蓄满了精力。就是头正枕在韩月辰膝头这一点,让她觉得有些不妥。她坐了起来,环顾车厢一周。车上坐着四个人,或者说是三个半人。一个韩月辰、一个环儿、一个自己,还有半个是自己那将近周岁的侄儿滚滚。韩月辰端着书,环儿抱着娃,眼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先是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向韩月辰歉意道:“我睡得不大规矩,辛苦你了。”
环儿噗嗤一笑,说道:“那可不是,一路可真是辛苦坏韩庄主了,少爷倒是好,只管舒坦睡觉。”
“哦?路上遇到不顺?”
“不是这事儿,少爷您没觉得自己的气色好了很多吗?”环儿撅着小嘴问。
“我是觉得挺神清气爽的。”木子婴回答。
“这一路上,少爷您沉沉睡着,韩庄主可是一刻不停地在给你做那个什么……什么’息心活气’疗法,不知渡了多少真气给您呢。哎呀,总之我说不清楚。”
木子婴把滚滚抱过来掂了掂,小儿沉甸甸的,问道:“’息心活气’疗法是什么?我只觉得你那碗汤药,比蒙汗药还灵。”
只听温老在车厢外哈哈笑了几声,说道:“那是对症了,所谓’息心活气’,是指息宁五神,开启脏腑的自然造化之力痊愈自身。子婴少主也曾学过些医理,可曾记得《素问》上说,怒伤肝、恐伤肾、思伤脾、喜伤心、悲伤肺?”
子婴答:“我学艺不经,这些却还记得。”
温老接着说:“《五劳证治》里还有一句,’尽力谋虑则肝劳,曲运神机则心劳,意外致思则脾劳,预事而忧则肺劳,矜持志节则肾劳’,五劳者,皆用意施为,过伤五脏,使五神不宁而为病,故曰五劳。以五劳、五情伤五脏,皆因不量禀赋,临事过差。而韩庄主此法,首先通过安眠宁息五神,停止心念妄动,再通过缓缓注入真气疏通因为肢体不动造成的气血凝滞,同时配合辟谷和医家验方,使五脏六腑得到最纯粹的滋养。老夫精研医术半生,也从未见过如此融合天人二术的妙法,韩庄主真是让老夫佩服不已啊!”
“温老过誉,温老精通百病,而晚辈只专研一病,实在不敢担当您的谬赞。”韩月辰谦虚地回道。温老在温岭温家算是木子婴外公那一辈,当年因为学武而投入圆月山庄门下,因而从辈分上讲是木子婴和韩月辰的长辈。
“诶,话不能这么说,医术与武功,都是触类旁通,一样专,样样专,后生可畏,你当得起。”温老笑得豪爽,木子婴却皱起了眉头,她看着韩月辰,韩月辰也回看着她,脸上淡淡笑着,二人再未言语什么。
过不多时,马车行到一间客栈门口停下,韩月辰说:“他们就住在对面的迎宾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