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姥爷一听周小花要金子,本来都已经上炕了,准备窝被窝里休息了,马上急了,赶紧走炕稍把他放金子的木头匣子抱到了怀里,讨好地跟周小花笑:“小花,好小花,姥爷好好睡觉,再也不熬夜了,成不?把金子给姥爷哈,姥爷还给你打好看的首饰,你要什么样儿的,姥爷就给你打什么样儿的,啊?”
“那你睡觉?”
“睡觉!睡觉!姥爷马上睡!”杨姥爷赶紧钻到了被窝里,闭上了眼睛,还跟周小花讲:“你看,姥爷都睡了,你可不能把金子拿回去!”他怕周小花真把金子收回去了,还把木头匣子藏到了他的被窝里,自己贴着匣子睡。
杨姥娘看到杨姥爷人躺在了被窝里,一沾到枕头,两眼就开始发懵,好像立马就要睡去的样子,指着老伴儿跟周小花笑:“你看你姥爷,老了老了,越来越出息了!”她笑呵呵地道:“还行,老东西还有个怕的。下一回,你姥爷再光摆弄这些东西不睡觉,我就喊你过来,把你拿给你姥爷的东西都拿回去。”
“嗯嗯!”周小花大力点头,“姥爷光弄这些玩意儿不睡觉可不行。我还想姥爷多活几年,多疼疼我呢。我爷爷不喜欢我。”
杨姥娘想想周家那对不着调的老夫妻,心疼地把周小花搂在了怀里:“哦哟咱小花受委屈了喽!你说你这么懂事可爱的孩子,那俩夫妻咋怎么都不喜欢你呢?没事,爷爷不喜欢小花,姥娘喜欢!”
半睡半醒的杨姥爷也道:“小花,咱别不开心哈。姥爷也喜欢小花。放心,以后姥爷好好休息,多活几年,多疼疼我们小花!”
周小花贴着杨姥娘,感觉到了杨姥娘耳朵上贴着她的凉意,这在以前可没有,她好奇地挣大了眼睛看过去,就看到杨姥娘的耳朵上,带着对小银丁香,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杨姥爷的手艺。她问杨姥娘:“姥娘,你先把丁香戴上了?”
“嗯。”杨姥娘点点头,“小花帮姥娘看看,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周小花使劲点头。
真的,杨姥娘只是戴了这么一对小银耳环,整个人就显得不一样了。怎么说呢,仿佛杨姥娘天生就合该戴这些东西一样。以前,杨姥娘看起来就是一个农村的普通家庭妇女,戴上这个,就好像杨姥娘比以前文雅了好大一截,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杨姥娘还是杨姥娘,她脸上的褶子并没少了半根,但老人给周小花的感觉,全身都拢上了一层气韵,使老人显得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味道,隽永而耐人寻味。老人也就显得特别温尔文雅起来。周小花相信,这也许就是杨姥娘当初作为大家闺秀被长期教养形成的气质。当然,以前杨姥娘身上肯定也有这股气质,可每天油盐酱醋茶地煎熬着,使杨姥娘已经慢慢地泯然众人,再也凸显不出这股子气质了。有时候,气质跟气韵也是需要长期的维护跟滋养的。
周小花就说嘛。她姥爷是个银匠,见惯了好东西。若是一般的农村大姑娘,当年的杨姥爷怎么会看入了眼?
“姥娘,以前你嫁人的时候,家里也给你陪了耳环的吧?”
“陪了。后来****,有红小兵上门,硬是给抢去了。连我手上带了很多年都长进肉里的戒指也没放过。还是你姥爷找了把矬子,把戒指取了下来给了他们,才应对过去了。要不,姥娘的手指头就要少一根喽。”
周小花作为杨淼淼活着的时候,见识过红小将的强横霸道,知道这些事他们真的做得出来。
在那个年代,打老照片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那真是全国上下一个色儿,每个人的耳朵,脖子,手腕都是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就连那几年的电影,家里财产万贯的大家小姐也只是衣服上多了几个流苏,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件首饰。这也算是时代特色了。
周小花看杨姥娘的手。现在这位曾经的大家闺秀,再也不是当初的纤纤细手。因为常年跟着杨姥爷务农,田里地里的忙活,回家还要收拾家务,伺候一家老小,老人的手指节很是粗大,布满了褶子跟伤痕。也许每一道伤痕,都诉说着一件曾经发生的事情,有着属于它们的故事。但即使这么多年了,老人中指上那个环痕还在,印在老人以前戴戒指那里,跟人讲述着它的过往。
即使如此,仔细端详的话,还是能够发觉隐藏在杨姥娘身上她曾经生活的种种轨迹。
可杨姥娘身上有这股气韵,戴得出银丁香的余味儿,周小花还小,她可不成。
于是,她羡慕地看一遍银丁香,再看一遍杨姥娘,道:“若是我有姥娘这么好看,就好了。”小孩子不必说什么气质的字眼儿。她一个好看就全部概括了。
小孩子不说谎。杨姥娘乐得哈哈大笑。
再老的女人,也都是爱美的。
这里娘儿两个正乐着呢,外面院子大门那“咣”地响了一声。杨姥娘动作很迅速,赶紧把包首饰的帕子麻利包好,塞到了杨姥爷的被窝里。
院子里来了俩人,一个是还没显怀的小舅妈,一个是二表姐。都是亲人。
杨姥娘松了一口气,摸了把不再插着草秆防止耳朵眼长上的耳朵,美美地抿了抿嘴,顺带再瞅一眼仍旧沉浸在捶打银子世界里,一点儿都没关注其他的顺心表弟,打开了屋门,埋怨小舅妈:“你说这孩子,走个路咋还跟以前一样,风风火火的呢?慢着点儿!慢着点儿!大过年的都闲在家,也没什么事,慢着点儿不要紧!你要小心着肚子呢!”
小舅妈是个急性子,你要她干点什么事慢慢腾腾地,那是要急死她的节奏。不过她也没跟杨姥娘犟嘴,笑呵呵地应:“几个外甥过来了,我来帮忙做饭。”
杨姥娘摆手:“你才怀上孩子,不用你,我自己个做!”
小舅妈不在乎地摇头:“妈也说我才怀上孩子,啥都不耽误,做个饭累不着,没事!”小舅妈一边说,一边跟周小花和二表姐两个挤眼睛,声音略小:“我不来做饭,你姥娘好好的东西都给糟蹋了,啥好东西她也做不出个好来。”
人小媳妇这根本就是当着婆婆的面儿编排她。
杨姥娘气笑了,伸手指头戳了下小舅妈的脑袋:“能耐了你,当外甥的面儿埋汰我!”
不过老人的动作亲昵又有分寸,根本不让人感觉到粗俗。
小舅妈嘿嘿地笑着,知道杨姥娘根本没生气,她自然也生不起气,问杨姥娘:“妈,今天外甥们过来拜年,都弄点什么?”
“小花他们家今年炸了面鱼,我看好像有个十几根,都蒸了吧。给孩子们都尝尝。油少,平常家里都舍不得炸这个。家里的包子,米饽饽掂量着也蒸着点儿,别让孩子们空着肚子回家。其他的菜,家里有什么你就做什么吧。你做主。”
“嗳!”小舅妈爽快地应着,麻利地洗手,开始安排饭菜。
家里的气氛和乐美好。
这种属于家的氛围,周小花从来没在周爷爷周奶奶家寻到过。她很是享受,惬意地眯着眼睛笑。
杨姥娘回头看到乖孙还在锤银子,这都大半天了,担心他累着了,把他手上的小锤子给他拿走了,指使顺心:“该做晌午饭了,回家叫你妈去,让她来给你小娘烧火。”
“嗳!”顺心小男孩麻溜地下了炕,不舍地看了眼奶奶手上的钉锤,转身就跑了出去。
还没两分钟,三舅妈就跟顺心表弟娘儿两个过来了。
杨三舅家就在杨姥爷家南面,院墙挨着院墙,近着呢。
三舅妈的手上,还拎着她的大烟袋杆子跟烟袋。
大姑娘叼烟杆,在当地也是一景儿。据杨大会讲,当初周家祖奶奶活着的时候,也是随手拎着大烟袋杆子。别家这副形象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不少。但周小花认得的人中,唯有三舅妈是这副样子,而且一直这样很多年。即使后来大家都抽上了卷烟,买的成盒的过滤嘴儿烟卷,她也还是喜欢自己种烟叶,卷了大烟叶子来抽。
周小花再一次佩服起了杨姥娘。
换了周小花她奶奶马金翠,不冲别的,就冲三舅妈的这个大烟袋杆子,她就不会允许三舅妈进门。哪会找这么一个儿媳妇儿?象周小花她妈杨大会这样,家里家外都拿的起手的儿媳妇儿,周奶奶还横看竖看不顺眼,想来找茬就来找茬,一副不闹腾散了儿子的家庭就不罢休的样子。换了三舅妈这样的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呢。
其实,如果没有手上的大烟袋杆子,三舅妈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又一天到晚笑嘻嘻的,一副笑面儿,怎么看怎么温柔。但有了这副烟袋杆子,三舅妈看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仔细看她的走相,也是大马金刀的,带着男人的硬朗。三舅妈个子即使在个头普遍偏高的杨家,也是显高的。她进门把烟袋跟烟袋杆子放到了炕上,直接坐到了灶下,引着了火,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