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属于杨老头杨金顺的山,如今荒了些,地势没多大是改变。只是山上的一些树都给刨了,种上了庄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解放前那才多少人口啊?到了七几年,那就长了十倍不止。人一多,自然需要更多的粮食。那么多粮食从哪里来?就是从这新开出来的田里来了。大社会的缩影也到了鹌鹑岭上,以前鹌鹑岭村只有十几二十户人家。那个时候村里的地都他杨家的,大家从杨家出来,只好到别的地方买地生活,所以鹌鹑岭一直就这么十几户。可解放之后就不同了。杨老头直接把自己个的山跟田地都捐了,分给了个人,村里的人慢慢自然就越来越多。村里的地不够种,才又慢慢移到了山上。
这会寒冬腊月的,光看到一片片的白色了。不过不妨碍杨老头分辨出来眼前的是树还是田。那田一块块的,现在被雪盖着,光突突一块一块的,看出来也并不难。更何况这里曾经是杨老头生活了将近千年的地界,他熟悉得就跟自己个的手指一样,怎么可能分辨不出?
山上的这个院子,原来只是个小泥坯屋,最早是作为给上山的猎人歇脚用的。平时杨老头上山打猎的时候,用的时候也比较多。可以说,最早也是杨老头喊人来起起来的。真的把院子好好的盖起来住人,还是程家接了当时的还是个小媳妇的程老太太回来才开始的。
程家二儿媳妇的那个埋汰劲儿,跟当初的程老太太有得一拼。当然收拾家务并不全是女人的活计,一些搬搬抬抬的重体力活,也必须是男人来干。也就是说,程家那一窝子,就没个干净人,个顶个的埋汰。用他闺女杨淼淼的话,他们家人身上的那股味儿,顶风能飙出二里地去。
隔壁有这么埋汰的一家人,搬呗。
父女两个就到了山上。中间只不过有年把闺女扯了个嫁人的幌子,父女两个出去游历了一圈,然后假托闺女的丈夫不在了,又回来了。这一住,就是很多年。直到解放了,形势对杨老头很不利,杨老头除了自己的几个院子,其他的财产都捐了,跟闺女到了现在闺女在的地界。
房子当初起的时候,说是主料是泥坯,杨老头又买了石灰,熬了糯米添在了里边,还加了点别的东西,房子结实着呢。雨淋都淋不塌。可这不表示外力破坏也破坏不了啊。还没走近,杨老头就看到那房子屋檐上的瓦片有些好像是被砸烂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砸的。也许是哪个跟着父母上山的小子干的,也许是别的。这房子是杨老头请了人一点点建起来的,他也并不缺钱花,盖房子的这点钱也到不了他眼里,可看到明明应该很好的房子被这么糟践,他还是觉得很心疼。
当初闺女喊长工们搭的木头大亭子也还在。只是盖在亭子上的茅草看起来有点糟了,这倒是没办法的事。天地间的万物都要承受风吹雨淋,必然的。亭子中间起的那铺用来炕粮食的大炕也还在。估计现在这炕都在用,除了边沿有些磨损,其他的看起来都很好。烧炕的那个大石头锅子也在。这家伙太重了,没个十几二十个人,别想弄动它。如果它是个铁锅子,估计在大炼钢铁的时候就没了。可也正因为它不是,人们一直在用着它。没看烧它的灶门两边,都熏得黑乎乎的,也不知道被重复用了多少次。
闺女要他费力找人弄来的大石锅子,本来是想用来炒茶的。结果第一回炒,茶没见到,就见到被炒的发焦的树叶了。浪费了茶叶他杨老头还没怎么的呢,闺女的嘴巴挂了很久的油瓶子。现在想想闺女那小样子就觉得可乐。
杨老头皱眉,这也没离开闺女几天了啊,他怎么就开始想闺女了呢?
心里有了念想,接下来再看周围的一切,绕是老头活了一千多年了,也不知不觉地有了几分烦躁。
因此,当杨老头看到自己家的大门被下掉了,气马上就上来了。再看到因为有人想要抠他家门框的缘故,门楼那挂着半边,颤颤巍巍要倒不倒的样子,心里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院子里杂草丛生。院墙两边当初搭的简陋厢房还在,但是他家腌咸菜的几个大缸都不在了,连小咸菜瓮也没给他剩下一个。这些家家能用的物件,杨老头早就知道他不回来,放这迟早要被拿完。但看到这个,还是不高兴。等他抬头看到他家屋门那只剩下个门框还在那,门板子不知所踪,几扇窗子也露出个大豁口,空洞洞地敞在那,窗户也被缺德货们下走了,简直跟个鼓足了气的青蛙一样了。
杨老头感觉自己好久都没这么生气了。他忍着找了根木头绊子岔到灶里。好在这土灶全是泥巴糊的,没人要这玩意,估计能拿走的话,也一样不会给他留着。
好在屋里的几个大缸太大了,门口这太窄巴,抬不出去,给他留屋里了。但缸里的粮食是一颗都不见了。当然,即使有,也放不到现在。打他离开到回来,都有小三十年了呢。
多年不住的老房子了,杨老头把木头烧上,也没管它,就憋着这股气下山来了。
然后,村里的人就发现自己家来了个老头,也不进屋子,就开始在院子里仔细寻摸。
在贾家,杨老头认出了属于他家的一个咸菜缸,两个腌菜的小坛子,他直接把人家院子里的压井石握在了手上,“嗙嗙”几下,就把人家现在菜腌得满满的大缸和两个坛子打了个稀巴烂。贾家其他人都听村里亲眼看着杨老头打程家哥叁的几个讲故事去了,就一个老太婆在屋里。老太婆走路慢慢腾腾地,哪想到杨老头手会这么快啊,等杨老头丢下压井石,跺了跺脚,把沾在脚上的咸菜抖擞掉了,走出门了,她才回过味来。老太太看到自己费力巴撒弄好的咸菜就这么被撒了一院子,气得拍着大腿,就在院子里嚎了起来,边嚎边骂:“杀千刀的!别的你不弄,弄我的咸菜缸子做什么呀!你砸了我缸子,这一大冬天的,我吃什么呀?”
旁边有路过的就笑了,你个老太婆,人家不弄你咸菜缸子,难道弄你?等笑过了,他回过味来,这什么人啊?咋进了人家的屋,光朝人家里的咸菜缸子下手呢?这谁呀?胆咋这么大,青天白日地就闯人家的空门子,哪来的呀?
这人还在这犯迷瞪呢,就听另外一家的妇人嚷开了:“唉唉唉,我说,你砸我家菜缸干什么呀!放下放下快放下!”
可杨老头哪有那么听话呀。你偷我家菜缸还有理了?还你家?我家的!三个青壮年男人都打不了他,一个妇人,连他的面前都靠不上,就给他撩一边去了。这家的两个菜缸也“乒”“乓”的两声,碎得不能再碎了。同样地,这家菜缸里腌咸菜的水,咸菜疙瘩什么的滚的到处都是。杨老头抖抖脚,拂开想要拦住他的看家妇女,接着去下一家。
这位中年妇女可比贾家婆子机灵多了。她把门带上,要自己家丫头在家看家,连忙跟在了杨老头的身后。哼,胆儿这么大,你也就是比我力气大,我找着你,等我男人回来了,看还有这么好不?想走?没门儿?我家的菜缸是这么好砸的?她人跟在了杨老头的身后,他家大小子一看这劲头,赶紧撒腿跑去找他爸去了,二小子就瞪着小眼睛跟上了他妈。这孩子平时就淘,他早想砸下他家的缸子听听什么响动了,这胆儿大的老头遂了他的心愿。唉,他要长大了多好啊,他把缸砸了,他妈要想打他,也撵不上他。现在嘛,嘿嘿,他不敢。他不仅不着急他家的菜缸,还高兴地随后看了热闹。
这年月,大家还没有那么好的条件这样那样的,稍微好点的在自家院子里搭个架子,把缸啊翁啊的放下面,免得风吹雨淋。一般点的,就直接把菜缸放院子里,至多上面搭上层油纸,免得雨水雪水什么的进了菜瓮。大冬天的也没什么菜吃,几乎家家有这么几个菜瓮。这也要看这家有多少人。人多,需要的咸菜自然也就多,这家储藏的咸菜也多。
可是,这也是因为大家伙的日子都过的紧吧,在当家的妇人眼里,那一根针一根线,可都是要钱来买的,更何况这么一大缸一大缸的菜。有些菜还是一大家子攒了几年的。这一下没了,轮到谁谁心疼啊。
至于机灵的,聪明的妇人也不少,杨老头砸到第四家,后面就跟了一圈的人。可人就是有本事。那么多的人,硬是一个都靠不到他跟前去,他该砸还是砸,该走还是走。
寒冬腊月的,男人们喜欢扎堆玩个扑克什么的,女人们却闲不了。马上过年了,棉袄该絮的絮,棉被该拆洗的拆洗。一家大小脚上的鞋,这会还没人舍得到街上去买,也大多是主妇们一天忙到晚的活计。所以,会持家的妇人们大多在家,忙活着呢。农村里,在家的人一般都不会锁门,就把门带过来,有些带都不带,直接敞着。这也方便了杨老头了。
有先前见过杨老头的马上就认出他了,很疑惑地问:“这是为啥呀?老头看起来也不象不讲理的人啊?”
有一个中年男人仔细看了看被砸烂的菜缸:“这缸看着咋象原来杨地主家的啊?当初那可是不老少来着,村里没哪家没拿的...”被众人看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可大家伙都回过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