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头砸菜缸的事比打程家那爷叁还劲爆,不多时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大家暗地里骂娘,却也没办法,一个个仔细回想,自己家是否曾经拿过人杨家的缸啊瓮啊坛子啊之类的东西。就连杨家的窗户跟门板,也统统给回忆起来了,很快上报到郭长林那。这速度,比当初****时候,大家举报各家有无藏匿奢侈物品,可积极多了。
不积极行吗?人杨老头可不跟你多说,直接进门,一个字,砸!今天是人家村书记下了保证,给人把杨老头家的东西折价,老头才勉强点头,没砸了。这万一又惹到了他,他又开始砸起来,那怎么办啊?程家爷四个平时那多横的人啊,也没从人家手里得好。谁家会有比程家那么多壮汉还多的青壮?即使有,也不一定舞弄的了人家。若是动了手,最后又输了,那不是擎等着丢人嘛!自己家又不象程家人脸皮那么厚,被拍地上了爬起来跟个好人一样,笑嘻嘻地。大家的脸皮都薄着呢!大家也都是要脸面的人家!
郭书记接到了各家报上来的数目,赶紧统计了一遍,拿给杨老头过目。
杨老头接过来一看,“嘿”的一声,自己个都乐了。
这数目不对啊。不是少了,而是多了。
原来,这事过了十来年了,有些当初去杨家搬缸的,老人不在了,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家到底搬过杨家几个缸。这事咋办呢?为了不让杨老头来自己家砸缸,那就多少写几个吧,反正估摸着自己家能拿出来的钱数写。就为了图个安心!还有些是自己个去搬的,可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清到底几个啊?那也估摸着写吧。这一写呢,多了少了的,就没数了。少写了吧,人杨老头不干哪,那就多写!于是,就是郭长林跟杨老头现在看到的数目了。
可杨老头缺那几个缸吗?人家不缺。刚才去砸缸,只是一股气冲上来了,止不住了。现在缸砸过了,气也平了,怎么还会多要人家的缸?
“数目跟我家缸的数目对不上,不是少了,是多了。估计也是大家记不得了,约摸着写的。”杨老头老人精一个,很明白别人的想法,“这样吧,我家的缸啊瓮啊什么的,都有记号。”杨老头把自己家大缸小翁上的记号跟郭长林讲了,顺便看了一眼他家搁墙角的大缸,那上面也带着明晃晃的记号呢,他家婆娘当初说那个好看,就喊他几个爷们掉了个个,把缸专门转过来了,记号朝外。怪不得人杨老头跑人家里去,也没个个缸都砸呢,原来在这。
郭长林则俩耳朵发烧。
他觉得他当个书记,什么搬缸的事就不需要记纸上了,这也太不好看了呀。他只需要到时候悄悄把钱交上就行了。没想到人杨老头早就注意到了。
“杨爷爷,我家的这个就别写纸上了,到时候...”
不待郭长林说完,杨老头大度地挥挥手:“没事。不用写。其实那缸啊瓮啊的才几个钱哪,我不心疼。我那么多的财产都捐了,我还在乎这几个?”说道这里,杨老头顿了顿。
郭长林没接话,撇了撇嘴。他其实想说,你不心疼那还折腾个什么劲的?你看今天把他忙的!
杨老头的脸色看起来很忧伤:“我是心凉啊。我家住在村里,不说上百辈子了,也总有个七八十辈了吧。大家伙当初跟我都是街坊邻居。不说别的,当初我捐财产,田地大家也跟着分了不老少。可你看看,我这走了没回来才几年哪?这一回来,啥啥都没了!山上的房子大家不住,给我放那不行吗?看看给我拆得!现在这上面能住人吗?山下的房子,就干脆给我占了,我回来了要,还耍横不给,要打人!当初咱们村,没这么些流氓习气啊,怎么才几十年就全变了呢!”
郭长林脸都皱成倭瓜样了,赶紧澄清:“杨爷爷,咱村的人不都跟程家那样...”
“不那样?前些年,不是有人也搬山上住去了?后来因为老有野狼,又搬下来了?这些事,你当我不知道呢?”
郭长林闭上了嘴巴。得,什么人占了他房子,山上搬上去的是哪家,估计老爷子也门清。他也没什么说的。全是事实啊,赖都赖不了。他摸了摸鼻子。这确实是个事儿啊。
今天杨家的事前前后后看到的人不少,亲身经历的更不少。估计村里几个碎嘴的婆娘还会当故事一样,到处显摆地讲给人听。可不会听的听响,会听的听音。人家听说了自己村里有人占人房子,扒人房上的窗户门板,又拿人装粮食的家伙事什么的,得认为村里有多乌烟瘴气啊。到时候,村里的小子们娶媳妇,姑娘们嫁人,这都是把柄啊。打他当上这个书记,他还一直挺乐呵,觉得村里挺平静的,没什么他出力的地儿。现在看来,有,多着呢,他没注意而已。娘的,都是程家几个瘪犊子带的孬头,把一个村的人都霍霍了!以前他家没占人杨老头家里房子那会,哪有这么多的事?等着,看他不给程家的人好看!程家就住村里,归他管哪!还怕找不到由头?他打算回头仔细查查,看程家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到的。他家也住村上,他家也有姑娘小子呢!
杨老头看到郭长林变了脸色儿,知道他对自己说的话上心了。好,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他这里正要准备把这些事托给郭长林呢,听到郭家大门那有人敲门。
今天一天上门的人不少,书记媳妇打开了门,对门外站着的孩子很意外:“小三子,你怎么来了?”
一个村子里,人也分了三六九等。虽然政府说什么无产阶级****什么的,但是,老百姓可不会真认这个茬。大家就相信饭桌上见真章。你家一年到头全是白面大馒头,日子过的好,那就是有本事,能干。如果饭都吃不饱,对不住,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平时人家说话你连个插话的权力都没有。而书记家跟小三子家,就属于村里的两个极端。书记家自然是属于最高的顶端,小三子家则属于最下端。
这小三子谁呢?
这就是当初杨家的老长工金三的本家。两家的亲戚关系本来并不近,早出了五服了。六几年那会儿,金三活着的时候,他想老家了,就回去看了一次。结果,就遇到了这孩子。这孩子当时家里全饿死了,就剩下他一个。可当时家家都苦,谁家有多的粮食给他吃啊,他家的叔伯姑妈娘舅姨妈的,自己个的孩子都顾不过来了,还顾的上他?金三回去,大家知道他是孤寡老人,属于五保户,国家发粮食给他养老,家里不缺吃的,就想起了他,把他送给了金三,让他当金三的孙子。金三一辈子没成过家,年轻时候家里穷,娶不起媳妇,稍微大点,腿又瘸了。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的谁还找不到个囫囵个的啊,谁找他呀?战乱那几年,周围多了很多寡妇,可又拖孩子又带崽的,金三年纪大了,他不愿意帮人白养孩子。再说了,他跟着杨老头,也见识过不少,等闲人怎么看的到他的眼里?就一直单下来了。现在送他手上的这孩子,才一岁,啥事不懂。他带回去带大了,完全可以当亲生的,到老也有个靠了。就答应了,把孩子带了回来。
所以呢,这小三子并不是行三。金三带他,就他一个。他的名儿,是村里叫金三叫惯了三爷,随着金三给他取的。人其实也有名字,当初金三挺重视这事,专门找人给孩子取了名儿,叫金顺尧。可打金三死了之后,这孩子小,连个护着他的人都没了,村里随便阿猫阿狗都欺负得到他,谁还耐烦管小三子叫什么名啊?这孩子也就是这几年稍微大了点,力气也大了点,村里小点的孩子才不敢打他了,受的欺负少了点。他也是个有眼色的,平时根本不凑人跟前去,在大家眼里根本就是个透明人。平时里,小三子就更是不会往书记跟前凑了。若郭长林媳妇不是嫁进村里多年了,可能根本就不认得小三子。
知道小三子的呢,都说这孩子命大。
能不大嘛?在老家,全家都饿死了,就剩他一个。眼看着就只一口气了,就运气好地遇上了金三。等他到了九岁,金三老了,死了,又剩他一个了,大家以为他没准哪天也没了,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你说一个孩子,力气多大点啊?村里是分了地给他,可他力气小,能干多少活啊?到秋收的时候,他家的粮食也肯定是长的最差的,单他一个都养活不了,不够吃啊。这些年集体干活,小三子人小,就给队上放羊,挣点儿公分勉强过活。这孩子虽然一直瘦得全身净是骨头,身上的衣服也是咧半拉掉半拉的,不是这露着,就是那敞着,不知道怎么的,硬是挺过来了。
杨老头跟人打听事的时候,听说过他。若说金三甚至是金三自己的后代,杨老头都能念着以往的交情,去看望看望,送点钱什么的,可金三的远房亲戚,他就没那么大的热心了。当初杨家捐了田地和山,却没捐房子。在当时,大家几乎祖辈都在一个地方住,谁家老房子新房子的,没几个院子放着?田地多了扎眼,房子多了正常。所以杨老头就把房子留下了。金三住的房子一直是他杨家的,那是当年杨家的长工房,一摆溜过去,一共十来间。杨老头回来听说小三子住着,他要回了程家隔壁的房子,也去山上的房子看了,可那十几间房子问都没问过,就是打算送金三的这个过继来的孙子住了,不想要回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金三认这孩子当孙子,他也认吧。这也算是了了他跟金三的香火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