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杨家屋里当初还有几大缸的粮食?几大缸?
周围围那么一大圈的人,都把杨老头的话听在耳里,大家忍不住,就“哄”地吵嚷起来。就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几大缸?那一个缸装的到六百多斤的粮食,几缸装多少啊?”
想想啊,六几年那会,大家多缺粮食啊,村里饿死的人就不少。那一年老的少的,足足死了十几个人。若是有粮食吃,哪会死那么多啊?
人杨家是解放前的大地主,装粮食的缸都实诚,一个缸就装那么老多的粮食!六百多斤!
当时大家都饿急眼了,不知道谁想起来,杨家是以前的大地主,他人不在,但他家的房子里应该还有可以吃的粮食,就喊当时拿着杨家钥匙的鳏寡老头,以前杨家的还活着的老长工金三,打开了杨家的门。
那个时候当时的村长做的主,都说定了,万一杨老头回来,大家再想法把粮食凑出来,还给人家。当时大家都饿得连白土都吃了,只要能把当时熬过去,就是需要承诺去接受什么扒皮抽筋的酷刑,估计也有人愿意,更别说还粮食了。
可大家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地打开了几个封得严严实实的装粮食的大缸一看,除了一个缸里还剩下点小米,统共也不过二三十斤,哪还有别的粮食?就这二三十斤的陈小米,发给当时饿得生病的几家的孩子,大家伙也都挺了过来,活了下来。
可你听听怎么回事?程老六自己承认,人杨家的几大缸粮食当时都给他拿回家吃了!这是几大缸,不是二三十斤哪!那甚少得有一千多斤的粮食啊!放在当时,掺点树根树皮草根的,能多活多少人啊?这六几年过去了也没多少年,到了现在,家家也没多的粮食可以吃啊!村里有那几年家里饿死了人的,听到了这话,喘气的声音都粗了起来。
程家的人缺德啊,缺大德了!怪不得大家当年一个个都长得黄皮寡瘦的,就他程家的人例外,一个个就长得膀大腰圆,胖墩墩的,原来在这那!
村里的人都在当地生活了几百上千年了,哪家跟别家不沾点亲带点故的?那当初饿死了的人,除了程家,几乎大家都有亲戚在里边。还不把程家恨出血来啊?
杨老头十分潇洒地拍拍腿儿,提着他的东西,跟在郭长林后面吃饭去了。好像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可他真不知道吗?骗谁呀?
他心里想,反正老子已经跟你家结仇了,你住了我的房子也没感激我,现在还恨我恨得牙根痒痒。我还想着以后回来住,不能把事情做得绝了,让合村的人排斥我,所以我才没有去告你,这个哑巴亏我就认了,吃了,可我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你!老子怎么的也都得给你添点堵!
杨老头是不知道啊,就因为他的这一句话,第四年程家老太太大晚上的阑尾炎发了,程老六家没牲口,牛快不到哪儿去,就去村里唯一养了大牲口的金家借车借牲口,金老三一口咬定他家的大马生病了,前一天还吐白沫,这时候还没好呢,只把马车借给了他。爷四个力气不小,可也不能跟大牲口比啊,花平时两倍的时间喘着粗气把老太太刚拉到医院,老太太就落了气,两腿一蹬撒手走了。
后来村里的人都听说了这事,除了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叹了几口气,大家没一个多一句口的。
人金家六几年那会饿死了俩,一个十六岁的大小子,一个九岁的小丫头。程家那会家里藏着几千斤的粮食都没说分点出来救人,凭什么你现在要用人牲口用人东西了,你说借什么就借给你什么?美的你!把马车借给你就算对的起你了!不借给你你也只好瞪着眼看着!
杨老头到了郭长林家,他媳妇看到男人领了个人回来,心里老大不乐意,被男人瞪了好几眼,才蔫不出溜地去做饭。
杨老头哪能白吃人的饭?他这一行的讲究个因果,现在欠人一顿饭,以后不定得拿什么还呢!他从网兜里掏出了两大铁盒的麦乳精,一盒饼干,又拿了两盒烟出来,统统堆到郭家的大炕上。
这年头,麦乳精,饼干都是好东西。卷烟在农村也很少有人抽。农村地多的是,自己但凡伺弄点地种点烟叶子,就够一年抽到头了。农村人抽惯了自己种的烟叶子的烟,也觉得抽外面买的卷烟没劲。可如果谁家男人有盒卷烟拿着,却是件非常长脸面的事儿。
郭长林媳妇瞄了一眼,看到杨老头放下的东西,麦乳精一盒得十块多钱,饼干也得一块多,这两样,加起来就超过十块钱了。在她家吃饭哪要的到这么多钱?他家的麦子是自己个种的,这个时候家里没别的东西,鸡蛋倒有,可一把十个鸡蛋,卖好了不过才卖八毛钱,炒个鸡蛋六个蛋顶天了,也用不上十个。至于青菜什么的,农村哪家没种啊?她家的大白菜多的是,管够!她原本听说老头九十多了,怕杨老头跟别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埋汰,身上常年带着股说不出的怪味,可人杨老头身上哪有怪味啊?人清清爽爽的,比她家男人都好闻,这会哪还有什么不满?她高高兴兴地洗菜做饭去了。
郭长林也很满意。他意思意思地做做样子拒绝了下,也就收下了。
人杨老头到底是经过事的,做事不让人讲究。到他家不单带了麦乳精什么的,还给他带了两盒烟。人杨老头这是不长在村里住,还知道到人家里不空手。程家那爷几个,他什么时候见过他家的半点东西?没有!连根草叶子都没有!他家他娘会过日子,闹饥荒那几年他家虽然饭吃的孬,却也没饿死过人。但他小叔家老二,若是当年有粮食吃,就不会死了不是?哼,看着吧,程家以后的日子还有得磨哪!这才哪到哪啊?程老二没房子住了算个鸟事!这才是开始!
杨老头不等东西拿出来完,就接到了郭长林媳妇端上来的一碗热乎乎的糖开水。虽然他不爱喝糖开水,看人家用糖开水招待他,他也得接着,出门在外的,没那么龟毛地非得让人将就着自己个儿。不过,他喝完了一碗的糖开水,就提出要求了:“郭家大媳妇,你水里面放了糖,我喝着不解渴啊,来,再来给我一碗,别放糖了,我口渴得厉害,还想喝。”
郭长林媳妇脆生生地应了,连忙又倒了碗没放糖的开水给杨老头,接着做她的饭。内心里,她也开始可怜杨老头了。说说,这老头都多大年纪了?程家那一大帮子,个顶个的人高马大,怎么就看人老了就动上手了?这也得亏人杨老头有本事,换了个人,怕是早被打趴下了。估计即使是这样,人杨老头也累得不轻,没看到水喝了一碗还要呢吗?
等郭长林媳妇做好了饭,杨老头仿佛从来没给程家点过眼药水一样,笑眯眯地就着郭家大媳妇做的大葱炒蛋,炝锅大白菜,吃了两个大馒头,差点没惊掉郭家满门的几双大眼睛。
别以为农村的大馒头就跟现代的添了发酵粉做成馒头似的,看着老大,一捏连个手心都添不满。农村的馒头都是蒸的老面馒头,看着也喧腾,可就是实在,饭量好的成年大男人也不过一个多点,吃两个的都少。杨老头这都什么岁数了?还吃的到这么多?怪不得人家身体好,岁数不老少了却腰身直流得跟壮年人比也不差什么!如果他们到了杨老头的岁数了还吃的到这么多饭,一定会跟杨老头一样,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杨老头吃完了饭,就把东西放在了郭长林家,溜溜达达地到山上去,看他半山腰的房子去了。他没打算去看什么人。
杨家本来人丁就少,杨家除了多年前住过这里,鹌鹑岭没有杨家的亲人。他先前已经打听过了,就是当年杨家收留过的几个鳏寡老长工,也先先后后地都去了。后头的年轻人照岁数上不用说都是后辈。他回来了没个说去看以前熟悉的街坊的后辈的道理。
他却不知道,鹌鹑岭因为他的到来,不管以前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都跟一滩水被搅混了似的,不平静起来。同时,大家也对他的敬仰如同长江之水,绵延不绝。
啧啧,你说说,一个九十多岁的老翁了,人家三个中年大汉都奈何不了他,被人一照面拍地上去了,你以前见过这样的人没?没见过是吧?不光这个岁数还这么能打的人没见过,就是一般的中年男人,你见过有谁能以一敌三还游刃有余的?也没见过吧?可咱见过,这是真事,就发生在咱眼皮子底下!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有些老人讲起古,说起杨老头,那都是带着敬畏之心,景仰之情的。
任何时候,人都对比自己个有本事的人要敬个两三分。杨老头之所以回来之后没有告状而是亲手处理这事,也是要村里人对他有个敬畏,以后万一跟闺女回来了,不至于太受排挤。要不他用的着跟人动手吗?他都多少岁数了?用的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