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我思量很久很久,依旧无法告诉自己,宁儿的说法是对还是错。
我不得不在此时第一次正面这事,百转千回的思量后,我忽然发现,同性之爱和异性之爱在我的心中同样渺然得没有清晰影像,如天边浮光云影,如古寺飘渺禅音,不但模糊更是遥遥不可触及。情的感知,爱的表达,如路的两头,我站在中间,茫然得不知道选择哪头,舍弃掉哪一头。因着自己所处的环境和注定的身世,因着自己的纠结和不明了,最终变成了模棱两可。
天外大亮,我已经漱洗好,只是没有勇气走出这屋子。因为我知道,一旦走出这屋子,便会见到宁儿。
而此时的我,却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她。
逃避,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我静静地坐在妆台前,镜子里的我,脸色略显苍白憔悴,神色茫然。
“宁儿对姑娘别无意图,只想试着表达一下心中对姑娘的情意。”
“宁儿觉得,女人对女人的爱意和女人对男人的爱意并没有什么不同”
宁儿的话像魔咒,似要将我禁锢。
“宁儿,你不能如此对我......”我低头,把脸埋在双臂。宁儿对我做出这些,我可以以花塚主人的身份驱逐她的。然而,我却做不出这样的决定。心深处,我是怕失去宁儿的,我怕再也见不到她。
这种感觉叫寂寞?
不,早已是比这个感觉更可怕的感觉。
是什么?
就像是要将自己的血肉同骨骼剥离,这样的痛楚,足以将一个人吞噬。
可我,如今却陷入两难,我不能失去她,同时又不能面对她,而一味的回避,并不能解决这样的为难。
宁儿,如果你也是我逃不掉,避不开的劫,那我只能面对你。
我起身,朝屋外走去。
小庭春尽飞红雨,百转心肠只自知。
屋外,阳光柔软地笼罩着花塚,树枝横斜伸展,树叶青翠茂盛层叠如一把把绿伞,在地面投成暗影。
我缓缓地在花塚中穿行,寻找那熟悉的身影。绣鞋所踩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裙幅拖过路边芳草,被尚未消散的露珠打湿。沁凉的风拂来,如丝绸一样滑过颈项,那缕缕凉意还是从心底渗了上来。
远远地,我看到宁儿在一丛花木前修剪枝叶,更远一点,是聋哑仆人在菜地里翻土施肥。
我慢下脚步,感觉这一段路变得漫长又难走。
渐行渐近,她穿着一件鹅黄衣裙,明明是很温暖的颜色,看在我的眼里,却显得有些冷。
我走近她,她正替一丛月季修剪枝条。
她的半数青丝绾成两个流云髻,其余发丝编成辫子垂于腰际。我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长辫,轻轻抚摸,想起一首古诗来。
“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此身君子意逍遥,怎料山河萧萧。天光乍破遇,暮雪白头老......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顿了顿,我不由赞叹:“多美的诗,想必写诗的女子必定也是灵秀聪慧,柔情缱绻。只是在我的眼里心里,诗也好,写诗的女子也好,终不及我的宁儿的头发好。”
凭宁儿的机敏,她自然早就察觉我的靠近,正因知道是我,所以无须防备,只安心做她的活。此刻见我感叹声声,她轻笑一声,转身看住我道:“姑娘,你这是在感叹自己还是在为宁儿感叹?”
我笑笑,看着一脸淡然的宁儿,轻声回道:“都有。”
宁儿亦笑,眸子清澈如山涧泉水。她凝了一眼我手中的辫子,接着,伸手握住辫子,缓缓从我手中抽开。
“待卿长发及腰,我必凯旋回朝?????应有得胜归来日,与卿共度良宵。盼携手终老,愿与子同袍。”她双眸深深看我,声音清脆却略带忧伤:“这是男女之间的爱情酬唱之诗,两情缱绻,若真能修成正果,琴瑟在御,当然莫不静好。只是,这世间有缘无分的事情从来不缺少,诗再美,现实里****的结局却不一定会完美,而过程或许更是令人肝肠寸断呢。”
我知宁儿言外之意,意在劝我淡然绝尘,不为他作茧自缚。然而,情一旦付出,又岂是可以随意收回的?
我侧身,淡然却执着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他又是否是一心人?”宁儿的语气有些受伤,阳光下,她身形如我一样单薄萧索。她有些痛心道:“无论姑娘为他怎么付出,为他做什么,或许这辈子,下辈子,姑娘都无法得到所求呢。”
“那就为他轮回百世、千世。”我毫不犹豫回道,心中涌出酸楚。
“情深如此?!”她声音哽咽,竟有浓浓的悲戚。
我心一颤,转身看向宁儿,只见她一张秀美的脸上满是泪痕。
我不敢直视她,猛然低头,却又瞥见晴阳下自己茕茕孑立的身影,就如远梦初归,飘渺而不真实。
“宁儿,今生,我们会是好姐妹。”我低低地说,似乎怕刺伤她,然而语气中的决然注定要刺伤她。
她许久没说话,许久,只是静静而立,像一尊雕塑。
她长时间的沉默让我害怕,更多的是让我不忍。我终于软下来,柔和了语气,又说:“没有人能将我和你分开,宁儿,相信我。”
她深深看我,嘴角露出凄微的笑,咬唇:“宁儿现在只想问,焦尾琴一直要放在将军府林清谈那里么?”
林清谈迟迟未将焦尾琴送来,这到底是有了什么变故,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宁儿是不喜欢我的东西流落在外,更不喜欢外面的男子对我有绮念。
“焦尾琴不过是身外物,归还与否,都没什么重要,我亦不想特意去要回。”这样说,只是不想宁儿有更多的想法。
“那箫呢?”宁儿忽然提起婆婆留给我的那把箫,说这话时,她嘴角笑意加深:“姑娘是不是也将那把箫当作身外物,是否在花塚,是否还属于姑娘都不重要?”
“箫另当别论。”我断然否定了宁儿的话。
“既然那把箫另当别论,姑娘的意思就是要追回了?”宁儿以试探的语气,唇角笑意不减。
“你说什么?”我一颤,立即意识到宁儿绝对不是随口提起那支箫。
莫非箫......
不!
可宁儿递给我一张纸笺,我展开,上面写着:箫可以还你,但必须你亲自来取。绝尘。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昨晚,他趁我睡熟时,便取走了我垂挂在床头的那支箫。整个屋子里,他为何单单拿了这支箫?他难道知道这箫的秘密?
“他应该不晓得这箫的秘密,之所以悄悄拿走又留下字条,他就是想让姑娘去找他。”
不错,应该是这样。
我叹了口气道:“只要他还没发现这箫的秘密,我总算心安了些。”
宁儿冷笑一声,改口道:“若说他当这箫平淡无奇,这也未必吧。”
“啊?”我愣住,方才不是宁儿自己说绝尘应该还未发现这箫的秘密,此刻怎么又是相反的说法?
“他既然想要姑娘主动出去花塚找他,他拿走的东西,必定不会是普通的。姑娘将这箫悬垂于床头,普通人看来,会觉得这样明显的地方放的东西一定是普通的。但是对于狡猾的他,就算不觉得此箫是特别的,至少也猜到这是姑娘的心爱之物。”
我沉吟。
“否则姑娘又怎会将这箫悬挂于床头。”她定定的看我。
“我这就去找他!”我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不许去!”宁儿一把拉住了我,颤抖着嗓音道:“宁儿不让姑娘去,不让。”
“宁儿,别闹了,我一定要去。”我知道她不想我去找绝尘,但这箫关系重大,我不能不去。
“姑娘就这样急着见他么?”宁儿的瞳仁里仿佛有一朵冰花破碎,那些碎光有着锋利的棱角,将我刺痛。
“你误会了,宁儿,我不是急着去见他,我只是想拿回花塚的东西。”我直言,我确实是一心想要拿回箫,而非为了见绝尘。
“不,宁儿不信。”
“你信我!”
我此时的心情其实就如江水,满是晃动的涟漪,我不想她此刻因误会我而自伤。
“这支箫是花塚的宝物,焦尾琴同样也是花塚的宝物。既然都是花塚的宝物,姑娘为何将焦尾琴视为身外物,可以任其在花塚外流落,而独独对箫不能割舍呢?”
“宁儿,你知道这箫的意义,于我、于花塚是轻,于世人,才是最重。”宁儿情绪有些失控,而我,也在极力维持着冷静。
“宁儿却怎么觉得,姑娘最看重的只有绝尘?若有一天姑娘把宁儿弄丢了,姑娘会像要寻回箫那样寻回宁儿吗?”她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我的心窝。
“宁儿,你在说什么?”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宁儿,忽然间觉得她如此陌生,她竟然这样看我。
“我......”
清风拂过,春季最后的几朵花儿凋落。
“好吧,我不去找他,箫也不要了。”我别过身,泪便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