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光景,十里长街云淡风轻,车水马龙尽显一派繁华。
各种商铺罗列街道的两边,形形色色的小摊在路的树荫下摆着,此起彼落的叫卖声让人忍不住顿足观看。酒肆、当铺、裁缝店等,在这十里长街无不自成风景。
当然,繁华之地更少不得青楼。各种各样的女子涂脂抹粉于脸上,绫罗绸缎着于身上,红花翠钿戴于鬓上,纤手香凝,扬着一块手绢儿倚栏杆娇嗲地叫唤着过往的男子。青楼的门前、走廊之处总是摆满了花木,风一阵阵吹来,便有袭人的香气扑鼻而来,细闻之下,竟让人分不出这到底是脂粉香还是花香。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段,却是王公贵族才子浪子们最喜流连的地方。
香雪楼,即是这十里长街最为生意兴隆的一家青楼。
虽然眼下不是冬天,没有白雪和梅花,可这家青楼却硬是做出一派香雪的盛景。哪怕你站在楼外,也能看见漫天的白色花瓣纷纷扬扬从天飞落。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晃晃悠悠,袅袅娜娜地拂向来往的行人。
我从香雪楼经过,便有几片白色花瓣落上了我的肩头和发鬓。我停下脚步,将肩头那片拈在了手里。
“果真有雪中梅花的清香,只是这花不是梅花,却是白色蔷薇。”置于眼前,我瞥了一眼,淡淡而言。
“论香、论美、论干净,只怕这世上的花朵都及不上花塚的花了。何况,还是这样一处地方的花。”宁儿从我指尖将那白色蔷薇花瓣拿走,撇嘴道:“这花没什么好,扔掉。”
“你呀......”我看着她嗔怪一笑,摇摇头道:“既然出了花塚,入了红尘,衣襟鞋履就难免不沾染红尘的尘埃。然我心清明淡泊,便无须介意。”
“是。”宁儿低声答应。
“走吧。”我一拉宁儿的手,唤她继续赶路。
“好个清高的主子,好个清高的丫头,看来这世上还真有目下无尘的人。”刚行了两步,便有一女子的声音响起。
声音软糯而高扬,这话,分明是对我和宁儿说的。
我一怔,便止住了步伐,循声而望。
香雪如海,白色花瓣在空中纷扬似蝶舞。只见一女子倚在香雪楼的栏杆处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虽然隔得有一段距离,楼上楼下两两对望,但我不难看出她是一容颜绝美的女子。她的额心点着梅花妆,乌丝云鬓上别着凤翅芙蓉步摇,日光之下抖抖如金。书上所说的倾城美貌,大抵便是如此吧。
“我道是谁,原来是这香雪楼的女人呀?”宁儿不由开口道,她语气微带轻蔑:“我们行我们的路,我们说我们的话,这难道碍着你了?”
“这世间最美的就是女子的二八年华,你看你们两个,明明是二八年华,却非要弃了胭脂水粉和钗环,将一袭缟衣穿在身上,这未必就是冰清玉洁。”这样的绵里藏针我怎会听不出来,然而她堕落风尘,卖笑度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大可不必理会。
“像你这般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你果真觉得很美吗?”宁儿显然对那女子无好感,便再次反击。
“我不美吗?”她朝着宁儿忽然笑了,那笑容美如云染,就像一朵牡丹盛放到极致。
宁儿有着瞬间的怔然,或许是因着那女子的美色。我想,用不美来回她,恐怕只能说明是在嫉妒她。
“姑娘很美。”我看着她浅笑了一下,淡淡而说。
“呵,多谢。”那女子嫣然倩笑,离开栏杆,转身离去。
“这世上有比你更美的人!”宁儿蹙眉瞥过她,只是这话和表情,那女子都看不到了。若是看到,只怕还要口舌争论下去。
“走吧,不要再耽搁了。”我极目远眺,离天香戏班还有不少路呢。
宁儿不再说话,随我而行。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女子的眉眼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似乎在提醒着我什么。
我凝神良久,忽然惊诧,侧头看向宁儿,此时宁儿也正好看向我。
“她像一个人。”
“她像一个人。”
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我和宁儿问出同样的疑问。
“梓依?!”
我们同时呼出这个人的名字,那香雪楼的女子,美得像牡丹花的女子,那眉眼分明像极了丝竹赛事上那叫梓依的女子。
可是,那梓依女子不是死了么?
“宁儿,这事有些奇怪。”我慢下脚步,满心疑惑地同宁儿说着。
“何止是奇怪,简直就是邪门。那梓依女子同刚那女子眉眼也太像了,除了一个妆容淡一点,一个浓一点的区别。”
“不错,她们的区别确实只在于妆容的浓淡。”我心头疑云密布,但又无法确定香雪楼上的那个女子一定是死去的梓依。
宁儿不自禁地回头朝着香雪楼的方向看了看,最后不乐道:“世上人何其多,长得相像也不是不可能。姑娘,走吧。”
我点点头,暂时便将这女子放下。
一路人流不息,宁儿便同我并肩而行,一手还攥住了我的手臂,脸容严肃。因着上次的牢狱之灾,她越来越警惕,生怕有飞来横祸落在我的身上。
她如此护我,令我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滋味。我想,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对我如此爱护了。而今生,我是真心地想和她做好姐妹,永远也不分离。
然而,我真的能和她做永远的好姐妹么?
一念悠转,便又想起她上次荒诞又怪异的行为,以及后来因为绝尘拿走我的箫,两人之间那场不愉快的争吵。
一连五六天,我都不和她说话。对于她的一切,我不闻不问亦不看。而我要习字,便自己磨墨。我要采集药草,便自己提着篮子。我要洗漱,便自己打水。总之,平时她为我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不再让她插手。
见我如此冷若冰霜,宁儿先是怔怔地看着我亲自做着一切,接着是怒,我做什么,她来抢什么做。后来是气,由着我自己忙来忙去,她一旁看。最后,见我还是不知疲倦地凡事亲力亲为,也不同谁说话,她开始感到哀伤。
那天夜里,她走到我床边,眼泪走珠似地就下来了。半晌,才哭道:“姑娘何苦如此折磨自己,若是你病了,还不是自己受苦。”
我不理,翻了个身,脸朝着内侧。
宁儿无奈,只得来拉我,当她握住我的手掌时,我“哎呦”一声,吃痛不已,惊叫出来。
“怎么了?”宁儿一惊,捉住了我的手,一看手掌手背全是细小的伤痕,渗着血,她急得眼泪更多了:“姑娘,你再不要这样了,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只,这是要宁儿为你心痛死。”
我不禁冷笑,翻身起来看着她,道:“你这样活蹦乱跳精力充沛有着一身好本事,怎么会那么容易死?若说死,我肯定比你更容易死。”
“呸呸呸,姑娘怎么可以诅咒自己?”宁儿吓得脸色发白,慌乱地看着我。
我只是硬着心肠,冷着声音道:“我诅咒自己,又不是诅咒你,你由着我好了。”
“姑娘这样诅咒自己,不如让宁儿先行一步。”说着,宁儿便丢开我的手,站直身子从腰间拔出那软剑。
她运起功力一抖,一道白光闪过,便朝着自己颈项抹去。
我来不及想什么,猛地扑过去抢她的剑。
“你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你若真想死,索性一起将我也杀了,咱们一起上路。”
“姑娘......”宁儿这一剑因着我的阻止并没抹下去,她泣不成声地看着我。
“还要死么?”我静静地看着她,沉声问。
“我......”宁儿说不出话来,睫毛如蝶翼,一低眸间,便又吓得不轻:“血......姑娘你的手、你的手流血了。”
我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一手抓在了她的剑身上。而锋利的剑刃将我的手掌割破,旧伤未愈合,又添新伤。
可我并不觉得痛,若说痛,又怎么及得上心里的痛?
宁儿不是喜欢流泪的人,可这段时日来,她频繁流泪,全都因着我。
我纵然是冷漠的人,然而对宁儿,从未说过重话。因着一个绝尘,我便同宁儿有了争吵,有了嫌隙,甚至,我还对她冷若冰霜。
难道,我们都忘记了,其实我们原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
我也不由落泪,不肯说话。
她见我伤心大恸,渐渐于心不忍,丢下手中剑,抱住我道:“宁儿错了,姑娘再也不要同宁儿生气了,只要能陪在姑娘身边,姑娘喜欢谁都没事。”
我幽幽道:“宁儿,你可知道,不管我爱上谁,都不会不管你。这世上,更不会有谁能将我从你身边夺走。”
宁儿失声痛哭,我亦黯然无语。
哭了会,她想起我受伤的手,于是转身出去给我找来药膏。就着灯下,悉心为我抹了一层。
“宁儿再不和姑娘闹性子了。”看着我手上的伤,宁儿心痛不已,低声道:“姑娘也要答应宁儿,不管有多生宁儿的气,都不许折磨自己。”
我看着她轻轻点头,笼罩在两人之间的阴霾,此刻应该开始消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