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低声回应,随着他缓缓走出牢房。
走出这牢狱,外面是晴阳普照,生机盎然。我想看一看那浩瀚无边的天幕,但双眸却感到不适应。
“曲姑娘,你在昏暗中呆的时日有些长,出来后,不要直接看强光,仔细伤了眼睛。”林清谈低低唤我,语气柔软而绵长。
“你竟然懂这些?”我有些吃惊。
“虽然不像姑娘深谙医药,但常识还是略知一些的。”天光下下他微微低头,灿然的星目凝住了我。
我惶然避开,没有接话。
此时身边传来步履声,侧眸一看,原来是几个侍卫将孟西楼和李皓月以及绝尘推出了牢狱大门。
虽然没和他们几个关押在一处,但牢房内的情况大抵相同。昏暗、潮湿、不透气、食物发馊变味。被关押几日,他们也无复入狱前的精神抖擞了,每个人的脸上皆略显苍白和疲惫。
绝尘较之他人更是显得虚弱了些,毕竟,他除了捱了自己那五十杖责,还为我捱了六十杖责。那日若不是他舍身相护,只怕此刻伤痕累累蹒跚行路的是我。我心里一直担心他的伤势,可奈何是隔开关押的,根本无法见到他。多次同狱吏打听绝尘的情况,都被狱吏一通叱呵。此刻的乍然相见,让我又悲又喜,双眸看住了他,也不管身边还有谁,再也不肯移开。
我难过得哽咽,话音很低:“绝尘......”
与此同时,孟西楼和李皓月亦看着我道:“曲姑娘?”
绝尘的脸庞在晴日下显得有些消瘦,晴日没有给他带来暖意,反而让他看上去有些冷漠。听得我的低呼,他望着我,眼神无一丝温度,与那日在刑堂上舍身护我的态度决然相反。
我走近两步,立于他眼前,担忧地问:“你的伤怎样了?”
他面目僵冷,一时未回答我。
我有抑制不住的难过,喜怒无常的他,已经开始搅乱我的心:“疼不疼?”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冷意,疏离得仿若在天边,却又真实地刺入我的耳内:“我以为颠倒纵身的曲姑娘是不会关心一个浪子的伤势的,没想到原来我错了,曲姑娘还是对我这个浪子存有稍许关心。曲姑娘,多谢啊。”冷淡疏离的语气透着讽刺,说这话时,他的双眸瞥过林清谈。
“绝尘......”他嘲讽的语气让我难受极了,那一句多谢,更像是他要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远。我以为患难与共的朋友,是不需要言谢的。我忍着难过,低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能怎么?”他微微低首,锁住我的双眸,似笑非笑的问。
“你说的话......我、我......”我凝视他,想要看清楚他内心深处的情绪。然而,我依旧不能看到半分。
我惘然地低头,咬了咬唇,说不下去。
或许,他本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人,对我,一时好,好得不顾初相识便肯舍身相护。一时坏,坏到随意在众人面前羞辱我。一时亲近,亲近得仿佛周遭无处不在的清新空气,一时疏远,疏远到分明只隔咫尺却好似千里万里永不能触及。
我惶然无助更懊恼不已,内心有种被他折磨的感觉。我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为他动心,轻易地给了他折磨我的机会。
“曲姑娘有这样一位年年轻又风度翩翩,高贵又善解人意的贵人相助,堪以逢凶化吉,连带我们这些旁人都沾了你的光而得以无罪释放。想来想去,我,不得不感谢曲姑娘。”他的话越说越离谱,讽刺意味也越浓,我听着如坐针毡,却又做声不得。他是如此的我行我素,我根本不敢将他这样的言行当作是吃醋,我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休要在此啰啰嗦嗦吵吵嚷嚷的,不速速离去,难道还想再进去?”一旁的侍卫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中佩剑,冲着绝尘大声叱呵。
我心里一紧,这才好不容易出了牢狱,可不想再进去了。我看了看绝尘,接着又看向林清谈,左右为难。
“下去。”林清谈瞥向那几个侍卫,一挥手,便喝退了他们。
见此,我心才稍稍安然。
“我这就走,姑娘倒不必急着走,风花雪月,大可细细倾吐。”绝尘依旧似笑非笑,浓黑的眉毛扬着,嘴角微微上翘,一点也不隐瞒那蓄意的嘲弄。
我就这样被他数次刺伤,明知道他不会顾及我听了这些话是什么感受,可我还是会去在意他的话。我只能努力地维持着一丁点可怜的平静,将他烙下的伤口藏在心的最深处,越深越好,越隐秘越好,因为那里不会有人看穿甚至触及。
我不再多说,只怕这一开口,泪水会落下。
宁儿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微微用力,给我力量来面对他的嘲弄。
我没有勇气挣脱宁儿的手,甚至都不敢看她,传入耳内的,是她一声无奈的叹息。
“曲姑娘保重,皓月改日来花塚拜访。”一抱拳,李皓月向我作别。
我微微欠身还礼,看他转身而去。
绝尘没有作别,离开前只是深深望了我一眼,那一眼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接着,便随孟西楼一同离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外,他始终没有回头。
我无限落寞,绝尘,此一别,还有相见之日么?
“侍卫在搜查姑娘的屋子时,不小心弄坏了焦尾琴,幸好这琴送到了沐王府才没有遗失,我得知后便特意去沐王府要来这琴。想着帮姑娘修好了,再送还姑娘。”他忽然提到了我的焦尾琴,
“如此甚好,倾城无以言谢。”我轻轻颔首,遭此一劫,曾惋惜焦尾琴只怕会流离失所,没想到只是损坏。如今焦尾琴既然在林清谈这里,我便也不急着要回。
“曲姑娘,我送你回花塚吧。”林清谈温存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我徐徐转身看他,却见他眉目含笑。
我轻声婉拒他的好意:“倾城不敢劳烦林公子,此去花塚路途不远,有宁儿在身边,倾城必然无恙。”
虽遭我的婉拒,但他脸上沉静如水,仿佛早就意料我会如此。他凝神看我,沉吟道:“来日方长,曲姑娘请珍重。”
“林公子也是。”我礼貌回应,眸色淡然地看着他,对于他,我是心存感谢。
晴日当中,阳光投射下来,将万物的影子都缩到最短,短得只有一团。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阳光,看着阳光覆盖像揉旧了的丝绸般覆盖了他的脸,我抿了抿嘴,道:“那我走了。”
“去吧。”他凝着我的眼,语气中有着微不可察的惆怅。
“走吧,姑娘。”宁儿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便同宁儿转身相携而去。
回到花塚,我便病倒。
任由窗外春色越来越阑珊,花开越来越少,我只是躺在床榻上静养。
我不再写诗,不再看书,不再谱曲,亦不去屋外修剪花木采集药草。慵懒的心绪隐隐含着一些伤感,时时刻刻地侵蚀着我。
宁儿的伤已无大碍,花塚除了花木多,也不缺好药。对于这些皮外伤,她在花塚便可自行调配,带着淡淡花香的药汁抹在伤口处,一两日便结疤。疤痕掉落后,肌肤宛如新生。
宁儿尽心料理花塚,带回来的那些聋哑仆人也本分守规矩,每次都能将宁儿交代下去的事情做的好好的。宁儿甚是满意,将诸事告知于我,我亦欣慰不已。
转眼七日过去,我的病却没什么起色。宁儿甚是心急,更多的是担忧,我的身体一向弱,若再继续缠绵病榻,只怕宁儿会心急如焚。
我也想赶紧好起来,奈何,总是不争气。
我嘲笑自己的没用,花塚里的各种药书我都熟读了,知道如何医治各类疾病,包括解毒。为何我却无法医好自己,任由自己一天比一天憔悴?
面对宁儿狐疑的眸光,我深藏了心事,只道:“历来大夫都是能医而不自医。”
“若是如此,那宁儿出去为姑娘寻来名医,姑娘的病必然能好起来。”宁儿蹙眉看我,说着便要起身。
我怕她真去,不由得拉住了她道:“自己便是大夫,这样出去找他人来治病,岂不是让人笑话花塚浪得虚名?”我拉她坐下,展眉笑道:“我只是觉得无力,又不是什么大病,歇息一阵就没事了。”
“姑娘说自己没什么大病必定不错,宁儿也认同,只是宁儿觉得姑娘得的可能是心病。”宁儿不再坚持到花塚外去请大夫,她于床边看着我,带着几分责备:“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心药是什么,天知地知,宁儿知,当然最清楚不过的就是姑娘自己。”
我脸微微一红,避过她的视线,不敢看她。
她说的心病,是绝尘。她所说的心药,自然还是绝尘。
我极力深藏心事,却还是被宁儿一眼看穿,我既尴尬又感叹。知我者,世间始终只有宁儿。
“只是姑娘为他缠绵病榻,他又是否知道?”宁儿的脸上有着婴儿般的茫然。
抬眼看着窗外,一树梨花落得差不多了,那纷飞的花瓣洁白而脆弱。落下的瞬间,唤醒我心内的创伤。
“不需要他知道。”我平静地说,任窗风拂来,抚平我微蹙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