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慕长生等候多时,见那道人悠哉悠哉,自得其乐,便问及可有所得。那道人微微颔首,道:“慕兄稍安,不必心急。权且安坐,听我道来。”道人随即为慕长生斟酒一杯奉上,道:“我观慕兄是明世通理之人,应当略有所闻。人世殊殊,未可胜数。其中命理纠缠,纷繁复杂,纵使仙人,也难厘清。天道渺渺,未可尽知。穷道致理,终窥一隅。然世人多经磨难,不免终日惶惶,无所寄托。有求仙问卜,不过寻一借口,但求慰藉。虽是如此,其间奥妙,几人能识?故有深信执迷者,故有嗤之弃之者,此二者皆不可取,唯取中庸。”慕长生听罢,默然沉思,倏尔笑道:“道长此番话,似是大有玄机。然长生不才,亦于字语间,听出弦外之音。道长请明言,莫再推脱。”道人笑道:“非是推脱。天地之间,人者最众。固然如此,外有猛兽天灾之患,内有是非争斗之心,以此而言,人又为其弱者,动辄毁身伤命。趋吉避凶,乃大势也。先人悟道,终有所得以传世。后世之人,资质难辨,优劣不齐。终有得道者,也不过洞悉寥寥数言,已为世人推崇,此中又分为二,一者贪慕声明,裹足不前。一者沉沦不休,终入歧途。曲解惘谬者,不知几凡。更有甚者,厌之如弊履。以上种种,皆不得其精妙要义。”慕长生只觉道人言语深奥,渐被吸引,便道:“如何明晓其中精要?”道人微微摇头:“当以人心御之。”慕长生道:“何解?”道人笑道:“常言道‘物极而反’,圣人传法以趋吉避凶,尽信之,不可,尽不信,亦不可。当知,在此道之中,人心难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寻常之事,无干之人,皆可动摇。故而当以人心为准,占卜为辅。”慕长生听罢,思虑绵绵,又道:“那依道长此前卦象,又有何解?”道人摇头笑道:“慕兄又急了,且先答我几个问题再言不迟。”慕长生不解笑道:“是我问卜于道长,道长为何反要问及与我?”道人笑道:“那你且说,人因何而求仙问卜?”慕长生道:“自然是心有疑惑,无以为解,故托言于神鬼?”道人抚掌而笑,道:“着也!若是心无外物所扰,何用鬼神?慕兄若不言不语,我又以何为据,解此卦象。”慕长生想起道人起初之言,心中微愠,道:“道士无良,竟作戏言诓我。你方才所言,“能知人之忧,易尔。”俱已入得我耳,既无手段,何敢出大言解我心中忧患?”道人却从容道:“慕兄又错了。知人之忧,以言语试之,自面相观之,不难了解。然知人有何忧,却难也。须知这世上却无读心之术。”慕长生忽而发笑,道:“谁言世上无读心之术,道长不曾见过,切莫轻言。”道人听了权作消遣,谁知正对上慕长生一双清灵澈目,似笑非笑,不觉心有惴惴之感,急忙躲过,道:“慕兄说笑了。”慕长生也不争辩,道:“就依道长之言,便发问吧。”道人遂顺水推舟,道:“既如此,我且问,慕兄昨日可是去了宋昭南府中?”慕长生心中古怪,口中却诚实答道:“是。”道人又问道:“不知府中风景如何?”慕长生那时哪里细看昭南侯府景致,便做了个谎道:“厅殿楼阁俱全,环廊小苑时见,清池总蕴碧水,园圃长培琼花,是个好去处。”道人闻听,眼睛放的光亮,叫道:“妙,妙。只听慕兄之言,便已知其内全貌。可惜未曾亲见。”慕长生心中已大大不耐,与这道人攀扯已荒废许多时光,偏着道人却也狡猾,时时便将话儿扯远,叫他无可奈何,便道:“道长可问完了?”道人便道:“问完了。”慕长生道:“可有分晓?”道人道:“此卦乾下离上,大有之卦也。”慕长生心有计较,便问:“何解?”道人道:“《象》曰:大有上吉,自天祐也。自天祐之,则无不利。简而言之,慕兄心中所求,皆得所望。”慕长生眼光愈明,道:“如此?”道人颔首道:“如此。”那道人说完,径去斟饮,似有不欲复言之意。慕长生见此,畅然一笑,道:“道长赐教,长生记得了。”起身欲走,道人却拦住,慕长生奇道:“道长还有话说。”道人却伸出一只手道:“慕兄忘了,贫道一卦,课金五十。”慕长生笑道:“道长当真面厚,拉我消遣了了半日,尽说些可有可无之语,欺我慕长生无识也,看不出你的用心?”道人闻言大惊,道:“穆兄此言何意?”慕长生摇头,道:“也罢,也罢。”衣袖翻转之间,手掌上已多了一锭十两纹银,道:“拿去,拿去,也不负你有些本事。”说完抛将去,道人抬手接过,再去看时,哪还有慕长生影子,心中惊诧,道:“也不是个世上人物。虽看你不透,却不能不防。”
却说慕长生别了道人,在城中街巷之间信步而游,想起方才与道人一番言谈,不由心中好笑,便也权作闲时解闷之用也好。他且止且行,穿过几道繁华街巷,忽闻前方波翻浪涌之响兼喧哗吆喝之声齐齐泻过来,紧走几步,已到了一处码头。只见箱箧翻覆罗壁垒,船坞接舷列长龙。河运江流扬帆远,朝夕可至荆门关。
河上徐来和风,河岸人潮汹汹。慕长生止步,见往来船只络绎不绝,船工们各司其职,不敢稍有疏忽,一派忙碌之景。一汪绿水自西而东穿城而过,遂成就了这一番盛景。慕长生本不喜吵闹,看过了正欲离去,谁想近旁两人一席话却教他再迈不开步子。
一个成熟汉子,约莫四十余岁,汗水淋漓,湿透身上粗布薄衫,他去腰间取了汗巾,在脸上胡乱抹过,去旁边一处布袋堆积处,起脚将一个十五六岁少年踢起,道:“我等劳累半日,小子倒在这里享福。”少年挨了一脚,也不生气,反而嘻嘻赔笑,倒了一碗清水递去,道:“徐叔好没道理,谁也不曾拦着你,怎么在我身上撒气?”那徐姓汉子,道:“你这滑头,惯会偷奸耍滑,这里哪个不看在眼里。”少年笑道:“徐叔与大伙都错看我了,非是我偷奸耍滑。我凭借这副躯体,每日只需辛劳一时所得便可支持我三餐温饱,我又孤身一人,没个拖累,不似你等有家有室。若还不趁机偷闲,才是愚笨。”汉子听了,怒道:“你这小鬼头,不识得女人好处。现在清闲,等你年岁长了,讨不到婆娘,有你难处。”少年便有些羞愤,道:“谁说我不识女人好处,前几日才见过的,就在这渡口,那位小娘当真动人。我去给她递水时,她道多谢,那声音也是勾魂夺魄,好听极了。比你见过的女人岂不强了百倍。”汉子笑道:“我怎么未见,莫不是你这小鬼戏言哄骗我。”少年听了登时脸上通红,道:“哪个说的谎话,便叫他舌头烂掉。你那时正被把头唤去,那小娘又行得急,才未得见。”汉子看他急了,忙道:“好好,由你便是。”少年见他敷衍,又道:“是了,那小娘人生的俏,名字也中听。唤作艾娘。只可惜她生的貌美,却跟了个粗鲁汉子,那汉子生的高胖,看面相也非良人。那小娘面有愁苦,怕是平日少不得受些委屈。”说罢叹了一声,似是惋惜。汉子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道:“人小鬼大,才多少年岁,也学人装模作样,我那里缺人手,还不过去帮忙。”少年心中郁郁被他一掌拍散,便要跟着前去。
慕长生在一旁听得艾娘名字,心头震颤不停,忙去拦住两人,一把抓住少年手臂,道:“小兄弟,你说那人可叫艾娘,可叫慕艾娘?”少年生人捉住,便要挣扎,可用尽力气也挣脱不得。徐姓汉子见状上去扯住慕长生那手,道:“这位公子,且先放开,再说话不迟。此地拥塞,我们也跑不得。”慕长生忽闻艾娘,一时失了方寸,听了此话,这才省得,松开手放了少年,道:“失礼。”少年不明所以,在徐姓汉子身后,对慕长生嗔目而视,道:“你这人好大的手劲。”慕长生也不管其他,便道:“敢问小兄弟,你方才言语中所言之人可叫艾娘?”少年转头欲无视长生,那汉子却道:“小鬼,莫推脱,快些道来。”少年才不情愿道:“是。”长生听了更是欣喜,道:“那艾娘可是姓慕?”少年略一寻思,道:“这个确是不知。”慕长生心思百转,又问道:“你方才道那艾娘前几日由此离去,却是往哪个方向?”少年道:“乘船一路东进了。”慕长生探听去向,不知何时已摸出了一锭黄金,双手奉上,道:“多谢告知,无以为报。”少年被这金锭骇了一跳,不知接是不接,直至觑到汉子眼色,才战战接下。慕长生再拜而去,寻了个僻静无人处,化作一阵清风不见。再说那汉子与少年望着慕长生去时身影,相顾无言。半晌,少年紧捂黄金,道:“徐叔,这如何是好?”徐姓汉子拍拍少年道:“我们设局骗他,理亏与人。那人看来也不是个善与之人,好生收了这锭金子,寻个别的去处,此地你留不得了。”少年是个通透人,独身无牵无挂,遂收拾收拾离了昭南城。
道人自别慕长生,在街上消遣了半日,等到入夜,便入了一处狭窄巷陌,一个纵身已越过高墙,入得院内。他隐迹销行,借夜色为衣,来到一处楼阁。便施然推门而入,过得厅堂,入得内室,一个姑娘正盘于锦衾榻上,闭目端坐,合手身前。那姑娘薄眉淡唇,冰肌玉颜,眉宇间富贵雍容,不是寻常人家之女。道人便径自寻了个座位,也不打扰。少顷,姑娘睁开妙目,见了道人也不吃惊,似是颇为劳累,便侧卧下去,将锦被覆于身上。
道人便道:“如何?”姑娘舒缓摇头,道:“还是不行。我肉身被毁,当日情急,附着这姑娘娇弱之躯,如今反多有束缚,进退不得。这几日那宋承已托人来探问,怕是瞒不了多时了。”道人道:“莫不如……”姑娘急道:“万万不可,我占她身躯,已是作孽,怎忍心害她性命。”道人顿时失语,许久才道:“也罢,你且安养。前日来的那人,我已试探于他,不是来寻你我的,我也使人将他打发出去,不必担忧。”姑娘点头,见道人要走,道:“那帮人不会轻易干休,你也需小心些。”
道人方离去,姑娘便道:“小玉,进来。”话音落下,一个姑娘从门外低眉垂目走出来,道:“小姐。”姑娘道:“你都听见了。”小玉咬咬嘴唇,点了点头。姑娘叹息一声,道:“我该如何对你?”小玉趋至榻前,屈膝伏地,道:“小玉只知小姐,不知其他。”姑娘笑了,在她头上抚了抚,道:“你倒是乖觉,莫担心,我不会伤你小姐。好了,去吧。”小玉依言退出。
却说道人从原路离了昭南侯府,一路疾行。行至一处破落小庙,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石盘,其上镌刻纹理,暗合八卦。他手捏印决,掷盘于地,圈出一方土地,道人纵身一跃,遁入其中。其时,一道寒光自九天飞来,正插在道人消失之处,铮鸣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