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宋承于侯府中赋闲,左右无事,便取了一本《礼记》在苑中树下纳凉。他本属皇室偏支,其母与当今圣上之母为同父姊妹。初时,其母本想令他胡乱读些经史,待年长,便使个关系为他寻个出身,想来也是简单易事。谁料他性子跳脱,不爱读书识字,偏喜舞枪弄棒,平日课业亦粗疏浅漏,不知上进。家中西席见他如此,顾及身份,不好管教,数次言于其母。其母便道:“便不读书,也没什么打紧。我宋家业大,纵使十个百个闲人也养得起。”便由着他去,还请了京中几个有名声的武师教他武艺。待其加冠,适逢南方蛮夷来犯,便兴兵甲。他遂请缨随军而征,为一裨将。不想一战而胜,遂成其名。其后十余年间,戍守边境,使得蛮夷不敢扣边。今上虽无秦皇汉武之能,然亦非守成之主,自即位来,内修文治,外用武功,近年来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宋承也厌了兵戈,遂归田卸甲,在这昭南城觅了一处府邸,做个闲散侯爷,也得了许多清净。
因宋承酷爱习武,多与江湖人士接触,虽出身皇室,然全无凌人之气,反有一颗江湖儿女侠义之心。待人接物俱是坦荡豪迈,被人多有称颂。其夫人是京中刘氏之女,与其结发二十余载,琴瑟和谐。二人无子,只育有一女,唤作宋汝卿,皇恩眷顾,受封昭南郡主。前几日,刘氏欲回京探亲,思及宋汝卿今年方二八,已是适婚之龄,便欲携其一道,见些世家公子,怎奈宋汝卿偶染风寒,不宜出行,便嘱咐她好生休息,遂一人去了。宋承延请名医,时常去探视女儿病情,三五日,已无大碍。只是宋汝卿遭了这一场病患,身子似是弱了不少,平日只在房中,少有出门。宋承去看了几次,见她只是做些琐碎小事解闷,也不去管了。他每日只穿便服在府中消闲,乐的自在。
较之以往,他偶在院中施展拳脚,也以强身为首要,少了争斗之心。遂愈喜静穆之气,故而时常手不释卷。在京之时,今上常言:“不识书,不知礼,终为武夫。”他以此言为诫,时时体察,草莽之气渐隐,若一经纶儒者。此时,正午日浓,他正读到“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之章,一个黑衫男子穿过拱门,匆匆行来。到得近前,宋承道:“何事如此匆忙?”黑衫男子道:“有客来,道是侯爷旧识,特来拜会。只是我却不识。”宋承诧异道:“可曾通名?”男子回道:“他言其俗名易有悔。”宋承听了却是一愣,略一思索,忽而展颜大笑,道:“原来是他。”男子道:“侯爷识得他?”宋承笑罢道:“确是旧人。你初随我时,他已却了尘缘,去凤鸣山修道,亦有十余载。故而你不识他,也属寻常。二来易不悔却也非他本名,他的名声想来你也听说过,便是那易无咎。”黑衫男子一惊,道:“他便是那名满京师的易五九?”宋承便笑道:“正是正是。只是他这个诨名你却不要当他面说,他若生气,我也不好护你。”黑衫男子笑道:“侯爷说笑了,我一执蹬之臣,怎敢去遭惹他?”宋承笑道:“好了,你去引他入偏厅,我去换了服饰,便去见他。”黑衣男子应诺而去,宋承却在心内思忖,不知这易五九此来为何,也罢,且去见他一见,便唤来几个丫头侍奉他更衣。
他换了常服,循道过廊,到偏厅门前。向内望去,只见一人付剑,背身而立,正鉴赏墙上墨宝,宋承便举步入厅。那人听得声音,转过身来,只见其一袭华服罩体,一支玉簪束发,颔下长须三缕,目若晨星两点,不惊宠辱一派堂堂之气,无卑无亢一股凛凛之风。宋承当即迎上去,易无咎笑道:“宋承兄,可还识得我?”宋承笑道:“无咎兄,一别经年,可无恙否?”易无咎大笑道:“记得在京之时,你常唤我易五九,我亦唤你宋莽夫,十余载堪堪而过,犹在眼前。如今你我在此称兄道弟,不知要惊煞多少人。”宋承见他豁然不羁,将以往恩怨尽付笑谈,亦心有唏嘘,叹道:“想你我多番敌对,少年意气,互不相让,转眼我已徐徐老矣,无咎兄仍丰姿不减,人生苦短,可见一斑。”易无咎摇头笑道:“宋承兄当年英气勃勃,视天下如草芥,如今却偏居小城,空言叹老,可不是你的秉性。”宋承笑道:“少不更事,无咎兄莫笑话。”言语间引易无咎入座。两人便分主客坐罢。
说来两人之间倒有一段陈年往事。向时,宋承与易无咎同倾心于一人,便是如今宋承之妻,刘氏之女。两人都是京中人杰,一文一武,各有风采,怎肯屈居于下,便各施手段,慕求刘氏之女。其间波折,自是不少。最后刘氏之女与宋承相慕,两人终成良缘。易无咎遭遇挫折,心灰意冷之下,便拜入凤鸣山学道,自此不沾世事。其时,朝野内外皆断言,宋承易无咎一文一武必成国之栋梁,未想到只因情伤,以致如此局面,惹人叹惋。
两人畅叙旧情,相谈甚欢,将早年种种一一释怀,只余点点惆怅。不觉间,已过了几个时辰。宋承便邀易无咎在府中住下,易无咎慨然道:“此番而来,自是要叨扰宋兄一番。”宋承笑道:“欢迎之至。”当即差人准备酒食,两人便在堂中对酌。俄而,白日下,夜色生,一轮皎月初升,悬于中天。二人便将一应事物搬于院中,对月酣饮。
酒过三巡,宋承已酩酊大醉。他今日既遇老友,心中欣喜,不免多饮,肉体凡胎,不胜酒力,大醉之下,又思及半生军旅,未逢敌手,而今年事渐长,不复当年,心中又忽生悲凉之感,便不住举杯相邀。不久,便一醉不起,伏于案上。一旁易无咎仍神志清明,便教人扶他回房,自去寻了一间厢房歇息不题。
翌日,宋承午时方醒,匆忙梳洗,便去寻易无咎。两人见了,宋城便告罪道:“昨日失态,让无咎兄见笑了。”易无咎笑道:“无妨,情之所至,人之常情。”宋承因道:“昨日相见,心中喜悦,忘了问及,无咎兄自去凤鸣山,多年未见,怎么寻到此地?”易无咎便道:“我亦不知宋兄居于此地,也亏得是一场造化,才叫你我重见。”宋承惊异,道:“无咎兄到此有事要办?”易无咎道:“正是。”宋承道:“这昭南城地处偏远,无咎兄到此何干?”易无咎道:“我是特为寻人而来。”宋承听了一愣,便笑道:“你也来此寻人?”易无咎惊道:“莫非另有人到此寻人?”宋承道:“正是。前几日,有一过路之人,来我府上,托我助其寻人,我便与了他一场方便。”易无咎笑道:“那倒是巧了。”宋承便道:“你又寻何人?我在此地小有能量,想来能少去你许多麻烦。”易无咎笑道:“我前日已找到了其中一个,却被他逃了去。不过,另一个,确是要劳烦宋兄。”宋承慨然道:“但说无妨。”易无咎道:“且随我来。”便引宋承走出。
二人出得屋外,易无咎指着一处阁楼,问道:“敢问宋兄,那里是何人所居之处?”宋承望去,便道:“那里是小女汝卿居处,无咎兄因何如此问?”易无咎道:“宋兄不知,我此番从山门一路追两个妖孽到此地,只寻得一个,大意之下,让其逃脱,却不见另一个。细细搜寻之下,只觉一股妖气从此阁中溢出,便拉了一人询问此处何人府邸,才知宋兄在此,故而前来拜会。”宋承大惊,道:“无咎兄此言何意?”易无咎面色冷峻,道:“只怕现今阁中之人已不是令千金了。”宋承惊疑,道:“怎会不是汝卿,我这几日亦时常见她,一切如故,只是她前几日生了一场风寒,却少出来走动了。”易无咎道:“那便是了。那妖被打坏肉身,只余一无依游魂,想来定是占了汝卿身躯,慢慢将养。”宋承闻言眉目圆睁,惊怒道:“竟有此等邪魅之事。”易无咎道:“妖邪之物,本就不可以常理度之。”宋承心中担忧女儿安危,便道:“无咎兄既知其中曲折,可有方法驱除妖邪,救回汝卿。”易无咎眉头微动,道:“这我却不敢轻言。驱除妖魄易如反掌,只是不知汝卿魂魄是否安然,若是妖孽狠毒,只怕……”宋承面上阴晴不定,道:“无咎兄只管放手施为,若是汝卿无恙,无咎兄于我便是大恩。若是不然,也是天命使然,我定叫那妖孽不得好死。”说完便要叫人将阁楼围住,却被易无咎止住,道:“宋兄稍安,那妖孽身有重伤,如今又附于娇弱女体,断断走不掉。切莫惊了她,若是现今汝卿无恙,岂不惹得妖孽恼怒,有伤于她?”宋承便道:“那该如何。”易无咎微微一笑,说出一番话来,宋承听完道:“就依无咎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