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长生苦等多时,洞中莲花两盏,终于齐齐绽放,顷刻之间,双双凋零。慕长生盘坐亭中,伸手一招,两只莲蓬自连茎处整齐断开,凌空飞来,停于其面前。慕长生掌心向下,分于两者之上,使个妙法,只见那莲蓬中莲子颗颗迸出,被慕长生聚于手掌之上。细细数来,每只得莲子一十八颗,共三十六颗。慕长生遂将之全部纳入口中,闭目捏诀,重归平静,周身氤氲光华,映照洞内五色琉璃。
慕长生于体内将三十六颗莲子一一炼化,变作一股浩瀚灵气充斥体内,又将之层层温养,全部纳入丹田紫府。睁眼的刹那,神光熠熠,精光重重。此时他观洞内之景,已非昨日流于肤浅。古人有言: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此之谓也。他取来两片荷叶,覆手之间,变作一袭青衫遮体。左右审视,甚合心意。其后微阖双目,左右手同时掐诀,附于双眼之前,再睁开时,眼中金光如水,敛于瞳中,在洞中往复环视。这门神通非同小可,非有广大法力,无以为继,便施展不得。良久他收去神通,于亭中跳起,飞向石壁,遁入那面石壁之中,再无踪影。
慕长生终得自由,识得身处晴却山之境,心中开怀宽阔。返回青雀镇后,却见一片荒废之景,向时繁华村镇大片化为废墟。余者皆被抛弃,人迹全无。他归家看时,一应器物俱全,可惜昔人不在,徒增伤感。他于镇外见到娘亲陈氏茔墓时,心神震荡,失魂落魄之下,险些一口热血喷出。他仍兀自不信,便以灵法加持,觑探棺中,虽尸身陈腐,可他又怎能不识。伤神欲绝,嚎哭罪己,道:“长生不能全孝于阿娘榻前,非人子也。”跪伏于墓前三日三夜不起,终日忏悔,形容萧条。
数日后,慕长生将这山中向时所至之处一一看过。谷中学堂完好无损,他犹记其时素先生教授课业时种种。门前野草丛生,疏于打理,屋后疏竹已纵横成林。堂内蛛网密布,灰尘零落,已是多时无人矣。林中河塘处静穆空荡,只余一池碧水,素净无尘。塘中荷花已不见,想是被谁摘了去,只不知是否为长姐艾娘所为。慕长生亲自动手,将家中处处打理洁净,又停留几日,每日去墓前追思先母,随后抽身而去。若无因由,他愿用余生长伴墓前。只因他仍牵挂一人。慕艾娘一颦一笑,犹在眼前。其于世上唯一亲人,慕长生怎忍见其一孤弱女子一人独处世间。自己失踪,母亲故去,不知她吃了多少苦楚,如今又身在何方。
然茫茫人海,万里神州,苦寻一人,无异痴人说梦。如今慕长生纵使身怀异法,又有何用。顾盼莽莽,不知何往。便随性而行,以心御形,一心二用,继续参悟脑中典籍。每到一城,每过一镇,便驻足打探讯息,三五日之后,便复启程,向别处行去。慕长生虽在洞中修行多时,然其心性终究是十几岁少年,如何识得世道艰险,人心善恶,又怎么见得俗世繁华,人间盛景。如此种种真如乱花迷眼,风花乱情,若非寻得艾娘之心坚如磐石,早已失却本心,堕为一凡夫俗子。匆匆岁月,逾月经年,慕长生其间几番犯险,凭的一身修为幸免于难,若是肉体凡胎,怕是早已身首异处,化为一抔黄土,于世间再无痕迹。数年之间,慕长生便如一苦行僧侣,踏过无数地界,其中,繁花如锦有之,狂风黄沙亦有之;穿过无数城郭,繁荣鼎盛有之,荒僻萧条亦有之;识过无数样人,奸险狡诈有之,善良谦和亦有之。他从一不经人事单纯小子,变为一深谙世道的智者,青葱褪去,从容不显。
慕长生其间所经所历,繁复纷呈。他曾于荒漠独行,被一商队偶遇,见他孤身无依,便携他一同。后又遇强人挡道,他随手施为,化险为夷,飘然而去,众人啧啧称奇,连连拜谢不题。似此这般数不胜数,随手之劳,慕长生从不束手,若非穷凶极恶,亦不夺人性命。除此之外,这世界险恶之处,他亦多有经历,如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嫉人所有,欺人势弱,贪财忘义,慕色纵情,攀权附贵,如此种种,比比皆是。正是,万劫千险过,只余此心留。他常思索,参透人心,何其难也。
又逢春至,碧天晴日。连续奔波一月有余,慕长生自此望去,一座高城已入视野。数里之外,城墙之上两字,慕长生看得分明,正是“昭南”。慕长生不疾不徐入城,在城里悠然流连。只见车马喧尘,游人摩肩。旌旗高展,楼阁相属,热闹非凡。慕长生看了新鲜,正欲在城中寻一处客栈,权且落脚。忽闻喧哗之声自前方传来,本欲躲开,可已近在眼前,人潮闻声聚集,挡住去路,容不得他不看。
只见一快招牌从一处大门扔出,弃在地上,上书求仙问卜,趋吉避凶。继而一个男子便被几个小厮手脚齐用哄出来,推倒在地,口中连连叫饶。围观之人大多哈哈大笑。更有甚者高呼叫好络络不绝。慕长生坦然立于一旁,从容不迫,自然不会插手。那倒地男子一身朴素道袍,倒也干净,木钗素冠,散出几缕黑发。面像方正,浓眉横直,一派正气。此刻他慌忙捡起地上招牌,顾不得许多,要挤开人群逃离,却又被人推回来,如此数次才脱身而去。后面几个小厮见了,这才回身而去,只是口中仍旧低声喝骂不止。此时围观之人见没了热闹,一个个渐渐散去,各去做事。慕长生这才看见面前正是一家客栈,名“醉仙楼”。素还之索性进门而去。其内装精美,宽阔开朗,客座整齐,宾至如归。慕长生虽多年辗转,不拘小节,然见此自然欣喜,便要了一间客房,自去歇息不题。
慕长生在房中打坐调息,缓释多日疲累。慕长生自修行,肉体精神均异乎常人,虽能不食不睡,然人非草木,终有疲倦时。直至第二日,朝阳初升,慕长生方才醒转。他叫了饭食薄酒,以解口腹之欲,便出门而去,于城中探听讯息。
慕长生方一出门,便寻一路人,询问此地颇有势力之人,盖此等人盘踞一方,根深蹄固,手眼通透,若为帮手,欲寻艾娘下落,自然多有助益。那路人听他一问,便道:“想来你非此地之人,竟不知昭南候之名。若论人望之重,哪个能及?”慕长生听了便问去处,那路人指了,慕长生便一路寻去,果看见一座府邸,高槛阔梁,朱门碧瓦,十分气派。慕长生走近,却见中门大开,门前几人正在撕扯。慕长生诧异之下,上前细观,只见两个壮汉一身护院打扮正将一人拖至门前,那人却极力挣扎,另有一黑衫男子立于一旁。那人慕长生却也认得,正是昨日在醉仙楼前被驱赶之人,不想今日又在此碰到。那道人被抛在地上,从容站起,双手在身上拍去灰尘,那黑衣人拢手于胸前,道:“道长恕罪,我已多番说了,我家主人并无隐忧,道长还是去别处吧。”那道人两手空空,也不答话,只是笑了一声,便待离去,只是与慕长生错身之时,却停下道:“这位公子,我看你我有缘,若是有隙,可来城南寻我。我自能解公子心头忧愁。”慕长生脚下一顿,随即不作理会,径去门前。
那黑衫男子自然看见慕长生,起手道:“阁下来此何事?”慕长生道:“不请自来,多有叨扰,实是有事相托。”黑衫男子上下打量,见慕长生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只道:“容我通报主人。”随即入门而去。稍时,那男子又返回,道:“公子请,主人虚位以待。”慕长生再拜跟随。二人进门,黑衫男子在前引路,慕长生于后,望着处处景致,各有韵味,心道此间主人定非凡夫。不觉间又想起方才那道人之语,心中颇有波折,便问道:“不知方才府前喧哗所为何事?”男子侧身相对,略一迟疑,便回道:“公子不知,那道人前番来我府中,大言道为我家主人化解心中隐忧,好无道理,便教人好言送出,只道他是个会卖弄的游方之人。谁道却留在这城中,每过几日,便来搅闹,实在不堪其扰,才差人赶出。”慕长生听了,不由点头,道:“如此说来,是他无理取闹,府上已是宽厚。”男子应道:“说的便是,那道人方才似有言与公子,公子不理便是。那道人在城中时时便拦人卜卦说爻,却惹人厌烦,想来也是个招摇撞骗之徒。”言谈间,已到一处房前,男子在门前停下,道:“公子且安坐稍待,饮杯茶水,主人即刻便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