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回到西厢平房中,点上煤油灯,整理床铺后,便沿着扶梯,推开井盖,上了平楼上。夏日的夜晚,晚风徐徐,吹拂着大地,使白天的热气慢慢消退。我习惯跑到平楼上,遥望太空,数数星星,吸纳自然的精气神。
平楼是父亲的劳动果实。这个平楼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父亲利用休息时间到龙原的石场打出来的。为了这个房子,父亲因为劳累过度,还病倒了一次。赤脚医生到了家里,对父亲道:你在这样玩命干活,身体会跨的。
站在楼上,环顾四周,各个村落一片寂静,唯见一公里外远处的镇上电灯闪烁,表明小地方还有一些生气。天空中月明星稀,让人遐思。记起先贤邱浚诗句: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便默祈,但愿能够考上大学,到中原看看。
这时父亲的咳嗽声传来,我不禁又悲伤起来。
我连忙下楼,穿过院子,到正房中来看望父亲。我看到父亲吃力地咯痰,上气不接下气,心中十分痛苦。
母亲见我进来,放下针线活,小声说道:你父亲的病就是这样,你不必大惊小怪。刚回来,好好休息吧。
我道:吃药都不好吗?
母亲道:医院派的药,天天按时吃。也不是一时半回就能好的。
父亲躺着,只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看到痰盂中许多痰,又恨自己无能束手无策。想起父亲含辛茹苦,不禁悲从心生,泪溢眼眶。
墙壁上的挂钟沉闷地响起了九下。
母亲赶紧起身,对父亲道:药熬好了,倒给你喝?不等父亲回答,母亲己出门到东厢厨房去了。一会儿,母亲端着一海碗药回到正房,服侍父亲喝下。我默默地祈祷着父亲早日康复。这时,姐姐、妹妹都放下了手中的活什,走到父亲床前帮忙。姐姐忙着收拾痰盂,拿到天井去冲洗。父亲是支撑家庭生活的主力,现在病痛如此,不免让大家灰心。而我不时想着不如不要再去补习了,在家劳动,赚个三多二少,减轻家庭压力。父亲为此着急,正颜厉色告诫我安心攻书,断掉那种不长进的念头。
父亲道:多苦都熬着,就巴望有一个孩子脱农。
此时,我看出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期待,心中更加痛苦。
14
起床!老五,起床!
我从喊声中惊醒,看见母亲站在我床边。我迷糊中,又听母亲说道:刚才你有个同学传话过来,让你到镇上去,说是万老师请的。
我想着今天还要插秧,便道:农活还没有干完,怎么去?
母亲说:老师有事找你们吧,不去误事不好。
我心想,几个一起到县中补习的同学,是不是准备请老师吃饭?我记得,放学的时候,大家也曾经议论过此事,因为高考的事,老师们真的比园丁还用心,大家希望略表感激之情。
我顶着烈日,走过乡间泥土路,来到熙熙攘攘的小镇上。
这个街市就一条大街,镇政府大院在最西边,卫生院在最东边,中间两排街道有小学校园,饭店,粮所,工商所,税务所,供销社,信用社,各类商铺,农贸市场。
走了一会,看到几个同学己坐在老爸茶店门前的大榕树下,喝茶聊天,谈天说地。
没有见万老师,我便问道:老师还没有来?
李迎勋道:你不来老师不敢来。
我道:屁话。谁传话说老师请的?
李迎勋道:不说老师请,你怎么肯来?
我道:实在害人了。你们以为我想来?我家事多,走不开的。
跛狗林道:谁家没有事,只是大家从学校回家后,还没有聚会过,恰逢我晚上去赶海,提几样海鲜大家赏。
说话之间,镇中毕业到县中补习的十多个同学陆续聚集于此。
正是正午时刻,烈日当空,枇杷树影下的地面冒着热气,让我们汗流夹背。大家对此等炽热习以为常,所以并不十分介意,而只顾嬉闹。女同学却较为沉默,矜持而羞涩,反而更引人注目。少年少女对于异性还一无所知,又十分神往,所以都是欲说还休。
枇杷树下,摆起饭桌,十几人围在一处,菜也陆续上来。
海鲜,在我们地方是很平常的东西。只要你愿意,拿着渔网到内海去撒,总有几网收获,够一家人美餐一顿。
许多乡亲都有夜间网渔的习惯。工具也较简单,只需一盏灯笼,一柄网兜,下半夜退潮之际到近海去,找到石礁盘,鱼虾蟹贝落单滞留于断流的此处,这就是赶海捕鱼。
跛狗林昨晚赶海,看摆上的东西就知道大有收获了。
小地方的茶店只卖茶和点心。但可以替客人加工食物,收点加工费。
跛狗林道:大家要来点酒吗?
有些同学说要,有些说不要。
李迎勋道:来点地瓜酒,难得同学一起放松。
我道:反正我不喝,你们别逼我。
跛狗林道:颖哥不喝不行。
李迎勋道:颖哥是成绩最好的,这次肯定金榜题名。我们一起预祝颖哥。
跛狗林道:给颖哥倒酒。
李飞站起来道:颖哥还没有酒杯。
我道:我不懂喝酒,不要了。
李飞看着我道,知道你不会,今天开始学啊。
李飞不由分说就往茶店里走,一会拿出一个杯子来。其实是个啤酒杯,能够装上三两酒。我看同学们餐位上的杯子都各异,有些还印着酒名,如广泉、琼泉、临泉、美泉之类,是市场流行一百克装,很受欢迎。
我对李飞道:飞姐你坏心肠对我啊,给我最大的杯。
李飞默默地看着我笑,略带羞涩,欲言又止,手足无措。
坐在她身旁的田春道:飞姐是照顾你。
楼丽又跟着打趣道:颖哥你上大学了,不要当陈世美。
大家一阵起哄,乱点鸳鸯拉郎配,弄得我这样一个****的少年满脸通红,心如撞鹿,无所适从。
跛狗林道:来,都端杯,干杯!
大家拿起杯,一齐站起来,大声喊道:干!我举杯往嘴边,抿了一下。
跛狗林道:颖哥没有干,不行。
我道:干不了。
跛狗林道:颖哥不给大家面子啊。
大家又起哄,李勋道:飞姐特意去选个大杯给你,你不领情?
李飞马上瞟我一眼,轻声道:不是的。
跛狗林道:飞姐脸都红了,还说不是?
我瞄一眼李飞,只见她也正瞄着我,四眼相对,羞得魂飞魄散。
李迎勋又道:如有女同学拿杯给我,多少杯我都干。
跛狗林也撺掇道:颖哥不要拂了飞姐的美意。
楼丽道:颖哥不喝,是不是想让飞姐替你喝?
田春道:颖哥今天装小了,要人劝。
大家七嘴八舌,说得我无地自容。我心绪大乱,血脉喷涨,站起身举起杯道:我喝!说着一饮而尽。大家都喝彩鼓掌。
李飞道:颖哥赶紧吃点东西。
李飞说着同时往我碗里夹菜。只听田春说道:打碗沙虫汤给他解酒。我平生第一回喝酒,知道自己一时性起,喝过了头发,这时肠胃翻江倒海,喉痒欲吐,便站起来,往路边走。一会,跛狗林也跟过来,扶着我问:怎么了?我也不言语,找到一棵椰子树扶着,弯下腰,酒菜说时迟那时快就往下吐。跛狗林连忙帮我拍背。
一时间,眼泪鼻涕横流,天昏地暗,不由自主。回到坐位,只听同学们七嘴八舌,云山雾罩,编派我和李飞。我虽少不更事,但也是情窦初开,见着李飞笑靥抱艳艳,面若桃花带雨,可爱可喜,不免又添几许愁绪。
又听田春道:不要咬舌头,害颖哥去不成大学。
李迎勋嘘嘘道:找个美女当老婆,比上大学强百倍,是不是?
我也不去分辨,因为醉意,胡言乱语一阵,便起身回家。
我对大家说:我喝够了,你们继续,我要走了。
跛狗林道:颖哥要走?这么多海鲜还没有吃呢。
李迎勋道:他醉了,走也好。
田春道:这个样子还能走?不如在茶店沙发上躺一下。
我道:不要紧,我还认得路。
同学们都大笑起来。
我认真地说:我真认得路,不打紧。
我站立起来时,身体不太听使唤,摇摇晃晃的,手一空,不意搭在了田春的肩膀上。
田春也顺势抓住我的手,起身扶住我道:我扶你到里面躺一下吧。
我嘴巴说不,但还是顺从地进了茶店,被田春按到沙发上,躺倒下来。
田春虽样子不像秋那么俊俏,也十分端庄秀丽。她性情随和,与男同学打情骂俏毫不示弱,赚了不少人气。
在沙发上斜躺的我,感觉酒精的发酵。本地的地瓜酒,一般酒精度不超二十度,但是后劲足,对于豪饮的人杀伤力最大,发作后全身松软无力,沉睡不起,有所谓喝不容易醉、醉不容易醒之说。我几乎不能睁开眼睛,感觉中田春在我身旁忙来忙去,一会用热毛巾擦脸,一会给我灌红糖水,加之吹气如兰,令人慰藉。
在嘈杂喧闹中,自己进入了梦乡。一会儿,门庭锣鼓喧天,全村男女老少前来道贺,大家都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高兴欢呼。父亲母亲也笑逐颜开,倍感自豪。邮差道:本镇第一个通知书送到你手上,孩子真有出息啊。我接过录取通知书,正想看清楚上面写什么,突然手臂被猛拍一下,睁眼一看是跛狗林站在面前。
都散了,走吧。跛狗林对我说道:我送你走一程吧。
我站起身,感觉虽身体沉重,但比先前感觉轻松许多,便对跛狗林道:你不必送我的,你路远,自己走吧。走出茶店,并不见太阳,而地上湿漉漉的。
跛狗林道:刚才下了一场雨,大家都跑了。
跛狗林随我走到村口,才折返回家。临别时又道:你惹飞姐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