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过年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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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正在院子吃力劈着木柴。
父亲见我便道:这时候才回来,大家不过年吗?
我把老舅给的东西放到正堂里,才走出来,对父亲道:老舅他们都是今天才散的。模板量多,赶到前天才完。
母亲从厨房出来,说道:肚子饿了吧,有熟米饭,我打给你吃?
我自觉又渴又饿,便道:我自己来。说着便走进厨房打一海碗饭,配二条萝卜干,走到院子便吃起来。
父亲道:老舅给多少工钱。
我道:还没有拿到工钱。
母亲道:怎么没有给工钱?
我道:对方没有付货款。
母亲道:老舅是老实人,不要又被骗了。
我道:骗不骗不知道。
父亲欲言又止,只是摇摇头。又道:村里杀猪分肉,你跟我去拿吧。
我提着篮子和汤盒,与父亲一起出门,往晒谷场走去。
父亲久病后,身体己极虚弱,走起路走躬身驼背,不时干咳。
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接踵而至到谷场。
杀猪分肉是村里的好传统。村长的成绩如何,老百姓从杀多少头猪分肉多少来评判。晒谷场上,全村男女老少围成一圈,开脊的白猪身子八横八竖,几个村民蹲着,挥着菜刀解肉;几个妇女提水冲洗内脏;几个老者灌着血肠。谷场西边房屋边,几个妇女正在生火烧水,煮杀猪菜,谷场上的人都在等着分这锅汤。
父亲不能久待,见分肉还需一段时间,便对我说:你就在这里等吧。杀猪汤装好可先送回家,别搞洒了。
我忙道:父亲放心吧。
我沿着谷场围墙走进人群。切肉的刀,把一块块公平和信任快速分解,放进家家户户充满希望的篮子。古老的村落,以最原始的方式来表达对过年的理解,对生活的阐释,何其简明。
圆型的竹篮,一个接着一个围绕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圈子,把切肉的几个刀手围在中间。我把篮子放进圈子摆好。负责分肉的村长把一块刀得很规整的长型五花肉块放进我家的篮子里。我望过去,每家每户的篮子里都放了这样的一块肉。村里的传统,这是上供的肉。春节上供,敬天地君师亲,从古至今从未有变。
阿厚也是砍肉的刀手。他见了我道:喜欢吃那块就告诉村长,我再割给你。
我道:和大家一样,分到什么就吃什么。
阿厚道:家里老爸是病人,可以照顾的。
我道:没有关系,不要为难。
村长道:阿颖说的对。谁都不能挑肥捡瘦。那块都是好的。谁家嫌不好,可以送给我。
说得满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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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是农村人最隆重的节日盛会。父亲母亲对于过年很重视,主要在于村里都有根在中原的情结,礼三本,敬天地君师亲,以期得到护佑和慰藉。父亲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对于过年特定几个传统都特别在意留心。如只能男子帖春联,而且讲究正堂、正门、神位及门窗仓库等;父亲负责掌灯和上供;年三十晚上开始掌灯,每个屋子都要亮起一盏煤油灯,神位前上供品为“三茶五酒五素”,一直摆到“破五日”熄灯为止。还有诸如“开门”,除夕之夜,跨子夜后放鞭炮开门迎新年;“压岁钱”,年三十父母给子女压岁钱等。所以父亲总是说,这是农村文化的精神依归所在。
“过年”,村话称“过火”。在我所知道的人群中,大家都认可真正意义的年就是三十这一天,除夕团圆和年夜饭是这一天的大事。对于家家户户来说,过年就是三十这一天放下各种劳作,一心准备吃饭和上供的事。各家人都安心在家,不再去串门了,顽皮的小孩会在地上点小鞭炮,因而这一天鞭炮的爆响会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过年的祭品,也是约定俗成的。如祭品的肉类至少是一块长方形的带皮猪肉,深得“割不正而不食”的儒家传统之妙。如上家禽,也必须是整只熟品。整桌祭品包括五杯酒、五碗饭、五双筷子和一盘中整块肉或整只家禽,点上三柱香,由家长主祭,不需祭文,比较随意。孔子曰:祭如在如神在,要义在摆供上祭,心照不宣。
宿儒经常道:中原是中华文化的传播者,我们是中华文化的保存者。
在过去小孩子时,过年是为了穿好吃好玩好。而对父母来说,是做好守好过好,祈祷一年平安顺利。父母很在意好兆头。家里承奉的年俗中,更是如此。如上供后,父亲母亲都特意要求我们慎言慎行,不说不吉利的话,不说带贬的词,不骂架,?不损坏东西。腊月三十这一天直到下半夜都过得拘谨,又很热闹。
在农村,一般在腊月二十九或三十贴春联。那时父母都不识字,但贴春联从不错过,我想大约是父亲请先生写时,对正门、侧门、堂上、堂前、各个窗户、五谷六畜之处都熟记于心了。拿灯上供后,香烛灯火要长续不断,一直到大年初一夜。这个过程,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像夜鸟归巢一样,兄弟们姐妹们每个人都放下了各种担当,回到家里,与亲人团聚,大家济济一堂,吃年夜饭。
母亲给每人盛好了有芹菜、青蒜、腐竹的肉汤,道:大家都先喝肉汤。芹菜寓意发财,青蒜寓意有钱算不完,腐竹寓意富足。
上供是年节的重要时候。父亲摆上供品时,我们都屏声息气,不敢说话。
上供掌灯放鞭炮礼成后,就是守岁的开始。这时候,一家人就可以闲暇休息了。但是母亲也不会闲着,要给灶台点火,熬汤,肉汤中粉丝和腐竹是必不可少的。灶火会一直烧到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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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迎福门。村落的年节在爆竹声中渐近渐浓。姐姐也收拾停当,走出门去,回到婆家过年。我回到西厢房,翻看久别的书籍,感觉脑袋空空荡荡,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把过年的新衣服送进来,道:老五到正堂坐吧。嫂嫂们回来要发压岁钱。
我道:累了,要躺一下。等一下才过去陪老爸放鞭炮开门迎新年。
每年的春节都是如此。上供,掌灯后,一家人就十分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了。仿佛远祖近灵在暗处洞若观火,不由人不敬畏。我虽很困顿,合眼却难以入眠。我这时才明白,自己对于春节己没有儿时那种天真的期待了。眼看着父母过一年老一岁,家庭的担子在他们身上依然很沉重,自己还在拖累,开心不起来。
窗外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时断时续,把除夕夜装点的热热烈烈。我从梯子上到阁楼上,环顾四周,只见远近村庄灯火辉煌,照亮了半个夜空。时而还飞出几只火金鸡,闪耀出一道美丽的彩带。突然,院子门被推开,发出响声,随着进来一个女子,黄头巾包着头脸,一直走进正屋。我知道那是嫂嫂回来过年了。
哥哥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样,都是托媒婚娶的。
婚后分家另立门户,必须是建好新房,才能分家,女子才会真正过门,否则还会在娘家生产生活。春节却需要回来,但晚归早出,头巾包着头和脸,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没有见过嫂嫂的尊容。
我下楼走到正堂,恰逢嫂子正在给妹妹发压岁钱,见了我,塞给我压岁钱道:祝愿高考成功。
嫂子发了压岁钱便各自回正堂东侧的婚房中去了。她虽嫁过来几年,但于我还是很陌生的。她总是戴着头巾,羞羞答答的,只打个礼节性的招呼,不和家里人坐下来拉家常。除了春节外,一年中难得回来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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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来这里整理好鞭炮。父亲一边叫我,一边把一排光电炮竹平放到床上,预备着半夜开门点放迎接新年。
父亲看着我道:等一下上三柱香,祈祷高考考好。
我点点头。
父亲又道:半夜开门放鞭炮,你走出正门,拿着杆子提着鞭炮串在天井从西到东放一圈,一直走出院门。
我道:好。
春节的很多程式,在父母看来,是非常神圣的,来不得半点马虎。而对于我,看父亲摆放供品,掌灯,祭祀,鸣鞭炮,却又很神秘莫测。
母亲和妹妹看着我们摆弄鞭炮,一言不发。因为掌灯上供后,一家人守岁,必须谨言慎行,说话中不带不好听损人的字词,所以母亲一再叮嘱年幼的妹妹不要出声。
父亲又对我道:守岁之夜是最关键的,从古传到今,都这样过来的。你是读书人,不一定信,但可以设想一下,几千年都这么做,难道祖宗们傻?
父亲的话,令我十分尴尬。父亲已经看出了我的神态中缺乏应有的虔诚。我自认为自己是家中的秀才,读书多了,掌握科学知识了,不应该像父辈们的举止愚昧盲从。
我道:为什么年三十这天禁忌特别多?
父亲道:因为犯忌说明心不诚不恭不敬。
墙壁上老式挂钟响起计时声,我抬头一看,指针指到了零时。村落四处炮仗燃爆声骤响。
父亲道:时辰到了。
从小就看着父亲操作的仪式,已经耳熟能详了。神坛上摆放着年节用的香烛元宝炮仗,一应俱全。父亲面对香案站立,从神坛上拿出三支檀香、三支高香点插到香炉,又点燃一对香烛插在两边的烛案上。祈祷后,点燃一串炮仗,快速扔到屋角。炮仗迅速爆响,几秒爆响电光火石四处飞溅。
父亲道:老五把鞭炮串拿起来。
我依言,小心翼翼提起像长缆绳一样的鞭炮串,走到父亲身后,看着父亲打开门。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
父亲拿着一根燃香,弯下腰点燃了鞭炮串。
我快步走出门口,来到院中,手提着燃爆中的炮竹,从西绕行于天井东极,来到院门边。雷鸣轰响,电光火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我手忙脚乱。鞭炮串越燃越急,我生怕炸到身上,便即撒手将鞭炮串扔在地上。
我退到正堂门口,看着这些鞭炮燃爆,随着几声马炮巨响而嘎然而止。
父亲道:新年大吉。
我也附和道:新年大吉。
我随父亲走到神坛前,按照风俗进香进宝叩首祈福。
我默默许了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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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早上,我随喜逛学堂、祠堂。那里济满了村里的老少爷们,他们扎堆玩起纸牌来。
在村里,我俨然是个读书人,玩牌赌钱的事岂还好意思参与?倒是父亲牌瘾大,一早就到学堂,与几个同辈叔伯席地而坐,玩起牌来。
我漫步在村前村后,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聊聊的伙伴。回到家院,看到母亲正忙碌着在灶台上添柴火。
母亲道:老五不去游年吗?
我对母亲道:街上走了一回,大年初一不好串门,还是在家呆着吧。
我回到西厢房,把外套脱下,倒身到床上。
这样年过不是滋味。想起孩提之时,多么期待春节的到来,享受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嬉戏的种种刺激。如今都己变成记忆了。成长的烦恼,高考的烦恼,成名成家的烦恼围绕着身伴,使自己感觉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