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远远听到了模板场的吵闹声。
听见罗家才激动地说道：今天不结帐就别想把车开走！哪有这种道理，拿货不给钱的？
我与花儿从树丛中跳到场子里，望见不远处，大家围在拉模板的汽车旁，与海口人论理。我们走到人群里，我看见这个海口人名叫唐显神情也十分激动和无奈。他天天来拉一车模板，与大家混得很熟悉，肯定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翻脸得场景。
唐显一脸委屈道：老板叫我来拉货，货款他与你们结的。你们不要急，他会给的。
罗家才道：说好了他今天来结账的，为什么不见人？
唐显道：我早就把你们的话带给他了，老板正好出差，今天来不了，我也没有办法。
老舅道：老板如有诚意，不能来可让你带钱来吧。
唐显道：我可不敢接钱，别坑我。
楼进板道：年关到了，大家准备分红回家过年，你们这样对待我们，太不讲诚信了。
唐显道：互相理解吧。你们不让我走也不是好办法。
叶有云道：那你说怎么办？
唐显道：我倒也有一个办法，就怕你们不依。
罗家才道：你说。
唐显道：你们派一个人随我去海口，我负责带到老板那里。
罗家才听了，看着大家道：三慈，你看如何？
老舅道：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也只好如此了。
罗家才道：大家既然同意如此做，那应该让谁去？
老舅道：你与老板打过交道，自然你去较好。
罗家才道：我一个人去不妥，还是四云跟我走一遭吧，万一有什么情况，也有个证人。
65
夜晚，我和老舅守在工棚里。此时己临近春节，寒流南侵，晚间气温骤降。工棚的四壁破洞，漏进了刺骨的冷风，让我冷得直打哆嗦。
老舅见我夹着双脚躺着，便道：老五怎么了，很冷吗？
我道：风太大，我是有点冷，但问题不大。
老舅道：我在去找一床棉被给你。你千万别夹着脚睡觉。
我道：为什么？冷，不夹脚感觉不好睡。
老舅道：你记住，不要夹脚睡。
我见老舅这么强调，虽然不知所以然，也应承道：我知道了。
不一会，老舅从村里拿一张已经褪了色的旧军被回来。对我道：本指望分点钱过年，看来又不能够了。
我见老舅心情沉重，便道：他们不会赖账吧。
老舅道：给他们十个胆，他们也不敢。不过，年关到了，几家人都等钱过年。唉，这个年难过了。
我道：反正有钱没有钱都一样过啊。
老舅道：不说都望了，我记得要给你买衣服过年。明天我们路过县城，你记得提醒我。
我听了，心里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老舅没有拿到货款，手头一定十分拮据，自己应该懂事点，便道：过年的衣服，母亲已经准备了，就别破费了。
老舅笑道：没有关系，多一套新衣服更好。舅妈也说要多疼你点。
我听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我从小就经常到外婆家玩耍，但从未见过外公、四舅，因他们己离世。农村风俗习惯中，比较忌讳提过世的人的名字。所以我对他们的情况了解较少。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听母亲说过，四舅是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所以外婆每月有政府固定补助。我想，老舅一定知道详实情况，了解自己家族的大事，得到一种文化精神的传承，方不枉为一个男人。
我便对老舅道：我听母亲说，四舅是个革命烈士？
老舅道：没有错。解放初期，他参加朝鲜战争，打仗死的。说着，老舅提高嗓门道：你四舅是个傻瓜蛋，战争就要结束了，自己又受伤住院，还报名当敢死队，包着炸药包去炸美国坦克。白白把命丢在朝鲜，连尸骨也找不到。
老舅对四舅的牺牲很痛心，爱之深而恨之切。原来，四舅是家里的文化人，读到高小，因为聪明伶俐，外公外婆都当掌上明珠，特别呵护。四舅的文思敏捷，编一些村曲哩哩美在乡里传唱。七七事变后，他从报纸上看到招兵，便投笔从戎，成为傅作义部队的一名士兵，参加在绥远的抗战，成就了报效祖国的志向。
老舅道：他那时己是志愿军的排长了。本来战争就很残酷，打来打去一个排剩下的就三五个人，自己又受了伤，住到了战地医院，随时可以转移回国了。他却不回国。上甘岭战役是最后大战，他却带伤请战，包着炸药包冲进坦克群，与敌人同归于尽。
我道：四舅这么勇敢，真是难得。
老舅道：那时候，换谁去可能都会这样。但他的性格我了解，看岳飞看多了，幻想自己是英雄，精忠报国。
我道：四舅就是一个英雄。毛主席的儿子也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所以我们虽万分遗憾，但也无怨无悔才对吧。
老舅道：你说的不错。我只是为他惋惜，发发牢骚而己。人死不能复生，有什么办法？
我道：我们政治课也讲到抗美援朝，经常看的电影有英雄儿女、上甘岭、奇袭白虎团，没有想到我们家也有一个这样的抗美英雄。
老舅老泪纵横道：唉，可怜他死在异国他乡。那时候，我见父母哀伤过度，便想去找回他的骸骨，结果因不懂字不会说普通话而遇到了麻烦。
我道：什么麻烦？
老舅道：你不是老问我为什么总是要吃热饭不吃冷饭吗？就是因为要做这件事。我不辞而别，一个人扒轮船到了广州，又从广州扒火车到了北京，没想到我说的土话谁也听不懂，唉。
我听母亲说过，老舅因执意要北上找回四舅的骸骨，竟然只身出门。过了二年，老舅还没有消息回来，外婆急了，拿着照片到镇政府请求寻找。直到文革爆发，才了解到老舅在内蒙古的贝加尔湖农场放羊。老舅被送回来后，己是离家十多年了，生活习惯都变了。
我对老舅道：怪不得你老埋怨四舅，因为你为他吃了十多年的苦。
66
工棚外突然几声喊叫，阿颖，快起来！我睁开眼一看，天己大亮了。
老舅不知什么时候己起床出去了。
我走出工棚，只见花儿正在外面站立。
花儿道：你真能睡。三慈都起床很久了。
我道：昨晚聊太晚了。
花儿道：你们今天准备走了？
我道：要过年了，老舅是一家之主，不回去怎么成？
花儿道：但钱还没有拿呢。
听了花儿这话，我神情有一些沮丧，道：都等着钱过年啊。
花儿道：你要回家了，本来想让你帮忙一件事，看来不可能了。
我道：什么事？怎么不早说？
花儿道：时间紧，告诉你也没有意思的。
我看出花儿脸上有些微的不悦，便道：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尽管吩咐就是了。
花儿道：算了，这事说来也不急。
花儿欲言又止，说明心中矛盾，我也不好追问。此时，老舅也回来了。
花儿道：三慈伯，过年后还回来吗？
老舅道：不一定了。对方不按时付货款，不讲信誉，不想跟他干了。
花儿道：那春节要过来喝酒，把阿颖也带过来吧。
老舅道：那是应该的。
我道：我要复习功课，来不了。
我远远看见罗婶挑着担我们走来。
罗婶望着老舅道：让你稍等一会，就那么客气。说着拿一包干鱼塞给老舅。
老舅道：我没有东西给你们，怎么好意思要你的东西？
罗婶笑道：你就别客气了，过年的礼数。
老舅道：婶子真是有心了。我不等老罗了，带孩子去县城买些年货，就回家过年了。老罗回来后让他托个人把工钱送过来吧。
罗婶道：你要能等更好。应该下午或明天回到。
老舅道：家里没有人，今天不回去贴春联，年都过不成了。何况就这一时三刻事多，一拖再拖到现在，真不能拖了。
我和老舅沿着乡村小路走，到了省道路口等候公共汽车，坐到县城时，己是正午了。老舅看上去有些心绪不宁。
老舅对我说：你现在饿不饿，不饿就先去逛街买衣服。
我道：不饿。你要买年货就先去办吧。
老舅带我走一段路，来到石街市场，走了几间店铺，问过价钱，都觉得太贵，不好意思还价。我知道我们囊中羞涩，便道：算了。
老舅道：那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我道：我不饿，回家再吃吧，不浪费钱了。
老舅想了想，道：那到堂哥家坐一下先。这里走过去很近，你去过的。
我知道，老舅的堂哥就是本地有名的抗日英雄，都尊称他为龙三，解放后在县城居住。老舅带我到他家一次，还吃了一碗面，香喷喷的，印象很深。
我道：这样最好。
卖衣女见我们要走，便道：越挑眼越白，想买说个价吧。
老舅转身对卖衣女说：这件外套卖多少钱？
卖衣女：阿伯穿呢？还是这个哥哥穿？
老舅道：阿颖过来看看。
我走过去，老舅拿下外套让我穿上试身。
卖衣女在一旁帮忙整理，道：钱壮人威，衣装人美。你看，哥哥穿上这件衣服，多帅气。
老舅看着我道：阿颖满意的话就要了。
俗话说，肚饿思饭，身寒思衣。我自己何尝不喜欢这件新外套呢？但想着老舅口袋中没剩多少钱了，最怕说出的话又必须兑现的讲信誉的老舅下不了台，所以自己马上摇摇头。
我知道，父母从没有到市上买过衣服，过年衣服都是买了布料，请裁缝量身剪车缝的。
我道：算了，我不喜欢。
但我心中，对老舅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明白，老舅对我就像亲生儿一样，从小到大，没有见过他答应见的事落空过。
卖衣女道：便宜买吃贵买穿。这件外套好，因贵点才留到现在。小哥喜欢，我就少收点，算开个利市。
老舅道：你出价高了，三折如何？
卖衣女道：三折卖给你，我没有钱赚，你加五块钱，拿去吧。
老舅道：就加二块，多了没有。
卖衣女已经把衣服包好，塞到老舅手上，道：二块就二块，白替你拿货了。
这话说过，已是铁定成交了，谁都不能反悔的。生活中，类似很多简单的行为，都体现了一种契约精神，这是文明的表现。
老舅必须掏钱了。
从小店出来，我对老舅道：时间不早了，不必去龙三舅家了，去买点年货，早一点回家。
老舅道：也好。我们去吃碗米粉应付过去先。
我们走到市场边一家米粉店，胡乱吃过，便到采购年货。老舅选了二份芝麻糖、二份曲奇、二份饼干、二份腐竹、二份粉丝、一付瓷碗、一付腐竹，一套春联。
回到村里，正碰见六叔和阿厚抬着笼猪往晒谷场走，我忙侧到路边，让他们过去。
小孩子们嬉戏着跑往晒谷场看杀猪。
我对老舅道：到家里坐一下？
老舅道：我两步路就到家了。你拿一份糖饼回家。工钱拿到后我会送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