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3乌夜啼·樱花煞
前程渺茫,苦虑无聊之理,有伤肝腹,得过且过。对风花雪月,豪饮长歌,浮萍**。切指断臂,何以为苦,是谓浮世。?——《浮世物语》
第一夜未散花
“喂那里就是千奈啦!”褐衣樵夫装扮的大叔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身来,离他十几步开外停下,向前方不耐烦地扬扬脸,一双饱经劳苦而越显锐利的双眼打量着白色狩衣的少年,说道:“年轻人,你没事吧。”
正午的阳光在山间小路的密林投下点点晃动的光斑,刺目的亮度在层层绿叶中变得氤氲而晦涩,少年苍白的脸浮起了薄薄的细小汗珠,他勉强一笑,说道:“没事,谢谢您了。”
樵夫大叔喉咙中咕哝一声,背向他而去了,一定是觉得这年轻人无可救药了吧。少年一个苦笑,那里可是千奈啊,要不是为了查案,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涉足的地方。
少年扶了扶额角,近来身体的确虚弱得厉害,从未入初春莫名的一场高烧开始,竟反反复复到了春末,后来每日不过是半醒半睡,半坐半卧,越发浑浑噩噩、精神不济。
“我看,你就是闲出病来了,工藤。”大坂口音的褐肤少年眯起双眼[1],上扬的唇角间露出一线整齐的白牙,意味深长地笑而看着他,顺便在他肩上无间断地轻拍几下以示安慰。
工藤长叹一声用手驱赶开那个手劲出奇大的褐肤少年,半开格子窗上悬着的风铃,发出三声清脆的“叮铃——”之声,浓烈的红色底釉,绘着浅粉樱花,下面系着的金色短册在微风中轻轻偏转。
果然只能看看画上的樱花了么?已是暮春,赏樱时节他还像只被淋了烧汁的花枝似的,软绵绵躺在榻上,撇脸看一眼庭院都难。
“我有一个案子,让给你怎么样?”服部压低了声音说道,“而且是在千奈哦。”
“千奈?”他神情恍惚地微微敛起眉头,转而说道:“哦。”
“总之就是不许去!”身穿萌黄单衣若叶色唐草纹袿服、袖口露出松青色州滨刺绣纹样的少女杏眼圆睁,看着服部。
“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女人呵!”褐肤少年以手托颌斜视着少女,转而俯身到他面前,打开平金桧扇,以神秘姿态接着说道:“就是那里在闹鬼……怎么样?很有意思吧,不仅可以去查案……”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样子笑眯眯看着他。
“闹鬼?我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
“所以嘛,才要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是不是?”褐肤少年扬长而去的时候回身冲他挥挥手,得意说道:“不用谢我。”再一转脸发现自己差点碰到了门口的风铃上,服部手忙脚乱地抓住了风铃的悬线,总算没发出响声也没掉落在地,便松了口气,向工藤尴尬一笑,几步赶上了走在前面的少女。
“又来一次!”和叶小声抱怨道,“你说我们都跑了多少次京城了。”
“工藤那小子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服部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这样一味消沉也不是道理。”
“可是这样真的行么?之前……”和叶欲言又止。
服部没有回答,只是抬首仰望长空,似自言自语道:“樱花又落了啊。”
“千奈啊——”望着杯中残茶,工藤沉吟道。
自平安京向西越过比良山地的一个小丘,便是一处地势低洼的山谷,千奈川在此流往贺茂川,而后在京内与高野川汇入鸭川,而这座千奈川流过的山谷之城,就叫做千奈。
越过葱翠山顶后,一重重高大的红色鸟居,似牵引误入异世的旅人的甬道一般,绵延至谷底,谷中樱林成海,若是初春时节,从这里眺望应该是极美的吧。
谷底依着山形堆叠起一陌黛青屋脊,鳞次栉比,其中道路纵横交通,俨然若棋盘,与京城无异,这样与世隔绝的人间福境,聚居经营着京城旁最大的公开的花街游廓,果真是人间福境。
说来可笑,这样的温柔乡风月地,取作“千奈”的名字,还是化用了唐人的诗词,“便纵有千种风情,万般无奈,更与何人说”,[2]倒像是悲切之语。[2014-9-5]
暮春之风吹得樱林幽咽作响,少年轻叹一声,重整脚步。显然是要向前走,只是比他预想的长远,过了山顶,道路渐渐平坦开阔,除了头顶那一重重红色鸟居,路边也立起了一座座石灯,路的尽头是一座石桥,而桥的那端,就是千奈。城周围墙高筑,还引了千奈川之水环绕,不仅是为了维护内城安定,也是为了防止游女逃走的缘故,如此,这座桥便是通往千奈的唯一之路。
这是……樱花?石桥前的左侧,孑然立着一株八重樱,不知为何竟比其他樱树开得迟,开得烈,无数繁复的浅粉花瓣局促成团成云,在地上也落了重重密密一层,未散花么?开到极致尚未肯凋谢之花。
走入山谷时的那种心悸又抽动着他的胸口,还是不该走这么远的路吧,少年停了下来。
樱树低枝上系了白色的愿签,簇拥在粉色的花间,倒像是并生出的两种花朵,少年俯身拂去树脚下的一处落英,那个地方突兀的略微高起,原来是垒着三块青石,像座小小的石塔,石头向上的一面透着青苔的湿绿,缝隙中有些发乌,像是火中烧过的痕迹,大概是这里的人们在供奉树神吧。
工藤轻轻摇摇头,在这样的地方,就算是捕风捉影的异事,也会被以讹传讹成鬼怪之谈吧,他拂落肩上的细碎的花瓣,仰望着石桥那端那个与众不同的鸟居,带着奇异的绮丽,其上饰有樱、梅、紫阳、杜鹃等四时之花,也许意味着千奈永不凋敝。
笔直的一条中町,两侧朱红木质结构的房屋在远处渐渐交汇望不到尽头,屋檐下一径悬着红色各式花样的纸灯,金银两色的短册在日光下亮得刺眼,临街屋舍的格子窗都默默悬着挂簾。
是不太对吧……没有人,进来的大门也好,街道也好,没有一个人出现啊,浮夸的色彩在烈日下对比鲜明,摇曳的纸灯空荡荡发出撞在屋梁上的扑腾之声。
这里,就是千奈么?[2014-9-6]
少年缓缓行于路上,日光以不同的角度照过雷同的建筑,仿佛在身边消逝的不是风景而是时光。
“华之屋”——就是这里吧,工藤仰起脸,看着那招牌上的字,然而正如其他酒屋一样,正门的格子窗紧掩,少年略微犹豫,走进侧面的小巷。
背街的一侧似乎更加寂静不堪,添着阳光被阻断的阴郁,流水无声地推送着一片踟蹰落叶,顺着水渠边缘磕磕碰碰地前行。
如同精心准备的华丽布景,一切立物都仿佛带着冷漠与讥诮静静窥视着,工藤茫然对着那渠水,因为闹鬼,所以变成了空城?
木屋里传来细小但清晰的地板吱呀作响之声,挂簾蓦然被打开了。少女如石入水的清泠声音响起:“花奈姐姐要我去取那条织金松菱浮地鹤羽带。”身着薄色套色小袿、加一件绫纹花样唐衣的少女匆匆向屋内行礼,回身看到少年时,显然有些吃惊,颔首致意。
“花奈,请问……”工藤看着少女,问道,“花奈是在这里么?”[2014-9-24]
“是。”少女答得分外迅速,“那个……客人大人,今日是千奈例行的花魁道中,花奈姐姐会从中町经过,这样的话,道路两边的部屋茶座里都是可以看到游行的,所以,客人您没必要非得等在这里。”
少女说得极快,显然是向那些冒失的客人解释过很多次了。
“这样啊……”工藤说道,“其实我是……”
“总之,可以先请大人去茶室坐一会么?”少女说道,“其他人都还在休息呢,我要去取花奈姐姐的衣带,茶室里有新煮的茶,请大人自便。”
既然要找花奈的话,不妨就等在这里,工藤思忖着,他走入茶室,又回身说道:“对了,称呼我工藤就可以了。”
少女一个浅笑定格在唇角,深深低下头去,“我知道了……工藤……君。”
“嘭——”格子窗落下。
工藤打量内室,浅粉的花卉图样斜斜自一道明丽锦帐洒下,小几上放着一只绿釉杯,杯底绘的五瓣樱仿佛随着正在消散的茶沫浮动。
工藤缓缓喝下一杯茶,静坐了片刻,薄汗消下后身体微微返凉,温热的茶水暖在腹中,此时久未跋涉的肢体也隐隐突显着酸痛。安静异常的部屋内,似乎室外草植的气息都能一览无余,困意几乎是随之而来的。
这里是华之屋,千奈最大的酒屋,歌舞升平的会场,历届花魁从见习到风华到隐退的地方,实际上花魁这一桂冠也最多在某一女子身上停留三年,如蛰伏数春秋的蝉,放歌不过一夏,隐忍一冬的樱,盛放不过一周间。
歌舞繁华如华之屋,也会安静到如此地步?工藤望着茶盏有些失神。
“咯咯咯……”有女孩子的笑声,廊缘外,立着一个身穿红衣、系着若叶色裙带的小女孩,她专注地玩着手里一只粉色与深红界线、樱花图样的手球,一边喃喃地唱着歌,似乎是京城熟悉的童谣……
一阵清风吹过,廊前的樱树残存的花瓣吹落一地,女孩蓦然抬起脸来,开心地笑道:“一起来玩呀。”
我……么?工藤探身,这才发现小女孩并未看向自己,他循着女孩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个匆忙离去的小小背影。再一回神,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只有飘落的花瓣蹭在脸上痒痒的,如最轻柔的慰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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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大阪,虽然那个时候大阪应该还叫难波但是写出来怪怪的啊,所以还是写大阪吧→_→
[2]当然万般无奈是我加的,而且柳永是北宋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