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蜻蛉扇
痒……工藤略微动身,才发现自己竟然迷蒙之中伏案睡去,原来是梦啊,窗外的樱树不知何时在眼睑上洒下一片落英。
虽然姿势的不适并未缓解身体的劳累,精神倒是出奇的充沛了,像是处于一个清醒的梦。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格子窗上影影绰绰映出廊外灯火中来往女子的身影,天色已经暗了么。
低沉而缓慢的鼓声,清脆而间断的铃声,还有隐约的琴乐。工藤从华之屋后的小巷中走出,被那接踵的人群恍恍惚惚拥到中町时,仍旧是仿佛在梦中。
红色的灯火刹那间次第点燃,从远处一路烧到眼前。流光溢彩的中心,是那个缓缓行进的队伍。
两名擎灯的苏枋套色袿衣侍女在前,而后是四名身着红梅套色、戴着精致发饰的女子,一对缥蓝衣少女随后,两个捧着漆盒的垂髫红衣女童分立两侧,而后是一列穿着华美十二单的女子。
几名白衣侍从们抬着镶金的肩舆,上面垂坠着时令的花朵,芬芳四溢,自肩舆顶上悬下的挂簾半卷,挂簾周边以绣着紫藤和柳枝的丝绸包起,只能隐约间看见其中女子的面容,和她华贵无比的裙裾。
她手执桧扇,一袭栀子色绫衫,外加青菊套色表着,唐衣上绣了樱的纹样,贴着细碎的螺钿,裳裙上的银泥花样是州滨与立鹤,裙带上是织金松菱浮地。
在这样浓重的妆容下,当真能看出女子真实的姿容么?花魁已经不是一具女体,而是整个千奈堆砌出来的一个梦,贩卖给贵族男人们的至高梦想。
传言中千奈中历届花魁当属花奈大人才貌无双,她的诗作流传出来就算是宫廷内也争相传唱。
空洞冷冽如鬼魅的花魁,和娇媚艳丽如妖精的游女们,无声无息地在鼓乐中前行着,京城中贵族的舆车,也在黑夜降临之时陆陆续续抵达千奈,在中町驻足,从竹簾内观看。
这里,还是千奈么?
看来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啊,要何时才能私下见到花奈向她问话呢,也罢,趁着此时看看华之屋的结构,或是能遇上什么下人问询情况也是好的。
工藤退回华之屋,向着挂簾里的灯火走去,问道,“有人在么?”
这房间里没有屏风,只有一道道织金帐幔隔在房中,一樽镂空牡丹纹的灯座里灯油静静燃烧,异香扑鼻……
这是……
“我说,小哥儿,”帐幔中女人慵懒的声线传来,“这不是你来的房间呦~”
工藤一怔,他这才发现安静的房间里,原来还有一个女人,连忙道歉,“不知道您在这里,真是失礼了,其实我来华之屋,是为了调查……”
女人听到他的声音,凤眸半启,挑开了帐幔,她的发色在灯火下浅得难以辨认,赤色的袿衣三重五重层层交叠,外面的青黑色唐衣绘着菖蒲的花样,那裙裾分外的长。
她仿佛确认似的仔细打量着工藤,挑了挑眉,说道,“多半,又是为了那案子吧,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天夜里,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你去问花奈吧,然后她肯定会告诉你,她也没有看见人杀人,哼……”女人轻声笑了起来。
她转而收敛了笑容,眯起了眸子,说道:“只是有一点,每个人的证言都能当真么?”她盯着工藤,“比如,情人?爱人?”橘黄的灯火在跳动,照亮女人猫一样的眸子。
“呃……这种亲密的关系,出于包庇会作伪证也说不定。”工藤说道。
女人笑了,良久。“一边死去的是自己的姐姐,一边是杀害姐姐的爱人,还真是难以抉择呢。”
“辜负不由己,却叹世无常。”女人打开绘着蜻蛉的折扇,幽幽地念道。
“工藤君——”少女在外面不远处唤他。
工藤如梦初醒,说道:“打扰了,那就先告辞了。”
他走出房间,门口褪色的纸灯上,有“苦艾”两个字,千奈的女子,似乎皆以花为名字,为何她……?身后房间的灯突然熄灭了,仿佛从未亮过。
“工藤君……去见那房间里傲慢的女人了?不过是曾经的花魁嘛,我的姐姐,也当过花魁呢。”
“诶是这样么,对了,请问你是……?”工藤这才想起还未问起她的名字。
“我是琉美。”少女说道,“花奈姐姐已经回来了,我带你去见她。”
“现在?”被侍女引荐去见花魁,气氛多少有些古怪。
“就是现在啦。”琉美不容分说走在前面,工藤只得跟了上去,不时遇上打扮得精巧的美人,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只能略微施礼。
水池畔的波光映着远灯,不知过了多少渡殿回廊,在一面挂簾前,琉美回身说道,请等候在这里,自会有人答话。
障子后人影晃动,衣物窸窣,随即冷清女声传来:“请问阁下尊名?”
“工藤,工藤新一,是个侦探。此次前来是受人之托来查清千奈的案子的。”
“哦……”女声答道,仿佛一声轻叹。
“对于您姐姐的逝世……”“不必了,您大可以开门见山公事公办。”
一时工藤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思忖着说道,“那天夜里,您声称黑泽大人入夜后一直与您在一起,并没有时间去杀害明美小姐……”
帘内的女子沉默了,春夜的风将竹簾轻轻敲打,“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她缓缓开口,说道,“整个千奈,都安静得和沉在水里一般。”
“我姐姐的房间,就在渡桥的另一端,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酉时已过,那里的灯还燃着,风有些大,我要摘下格子窗时,看到灯已经灭了,过了片刻,有人来到我的房前,我前去问询,是黑泽大人。”
“等等,如果说灯还在燃烧之时,明美小姐还活着的话,那黑泽大人岂不是有很大的嫌疑?”工藤说道。
“没错,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之前我受他胁迫伪造他不在现场的事实,如今我将这真相说出,以免我姐姐魂魄不安……黑泽大人于酉时之后来,衣袖上有血迹沾染。”
“工藤大人,恕我着实疲惫,若是还有话相问,请明日再来吧,琉美可以带您去客室。”
工藤怔住了,这么说,这么快,案子的第一部分就迎刃而解了?为了姐姐的死,她愿意翻供了?
“工藤大人,请随我来。”琉美从房内而出,将他引至不远处的客室。
工藤从客室中望向宫野明美的房间,若有所思。
——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守夜人说,春雷是要惊醒地里的蛰虫的,这样糟糕的天气,很少有人愿意从京城前来吧。
——酉时。原来是黑泽大人的车子啊,因为约定了相见,这样恶劣的天气也前来么,您真是守信啊!
灯熄灭了。
月光,正安静地透过格子窗,照在松木地板上。梅树与樱树的枝条交织着,庭院中平滑的青石反射着淡淡的幽光,有什么细微的声响……
细细听来,是女人的抽泣。
断断续续的,在即将拂晓的庭院里分外清晰。工藤寻声停下脚步,庭中的那株樱树下,背立着一个女人。月光下,女人周身仿佛镀着一层淡紫的色泽,笼罩在雾气一般的光线中,她怕冷一般蜷缩着瘦弱的双肩,长发几近委地。那身衣服虽然辨不出颜色,但繁复华丽的样式分明就是花魁游行的那一身。
“夜泣之身有谁怜?仰望长空泪涟涟。”女人的声音轻细如游丝。
“夜泣之身有谁怜?幽立风中怨绵绵。”女人的腔调哀婉若深水。
“谁?你是何人?”工藤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你是花奈么?”
女人的抽咽渐渐止住了,她缓缓转过身来,以袖遮面,声音隔着衣袖层层的布料传来,问道:“谁?你是何人?”
工藤怔了片刻,说道:“我是工藤。你是何人?花奈么?”
“工藤……”女人轻声重复着,仿佛陷入沉思。“不是……不是工藤。”
她缓缓转过身,仿佛带着无比的沮丧向前走去。喃喃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夜泣之身有谁怜?仰望长空泪涟涟。”
“夜泣之身有谁怜?幽立风中怨绵绵。”
“花奈,你要到哪儿去?”工藤问道。
“花奈,我不是花奈。”女人轻飘飘的声音传来,“明美,我是……明美。”女人转过渡桥不见了。
明美……宫野明美……不是已经死了么?晨曦熹微,工藤呆呆站着,仿佛梦醒了。[2014-9-27]
“喂喂,工藤君也看到那个了么?”乌木膳台上摆着若干精致的小碟,琉美刚刚捧上朝食,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什么?”工藤也问道。
“就是——鬼魂,明美小姐的鬼魂。”琉美小心翼翼地说道,“果然还是有鬼魂作怪吧”。
“哦,话说回来,”工藤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汤,继续说道,“花奈小姐那身衣服,还在她那里么?”
“在啊,花奈姐姐的衣服,昨天晚上我就收好了。”琉美说道。
“那会有相同或是相似的两套衣服么?”工藤接着问道。
“怎么会,那套衣服很贵重的,千奈的游女都是按照等级穿戴的,如果不是花魁,谁又能有那样贵重的礼服呢。”琉美说道,“对了,花奈姐姐今日身体不适,似乎是感染了风寒,不能见您了。”
“那还真是不巧啊。”工藤说道。“请她多保重。”
“嗯嗯,并无大碍,只是需要休养,”琉美说道,“而且,赤井大人也来看望了她。”
“赤井大人?……莫非是,那个明美小姐生前的恋人?”工藤说道。
“是的,但是那件事情之后,赤井大人似乎就很少出现在千奈了吧。”琉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