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二进六?”蔷薇更不肯放过一丝细节,忙问他。“难道这样走很厉害么?”
老赵一来存心卖弄,二来他这讲得若是好了后面还有南珠跟着,当下便喊了婆子拿棋盘棋子过来,照那残局依样摆上,又仔仔细细给蔷薇介绍了象棋各子的走法。
蔷薇本来识记出众,他只说了一遍,心中就暗暗的记下了。又一想这赵总管连当日棋路步法记得都这样清楚,想来便也该是个爱棋之人,便更留神听去,只听老赵继续说道:
“这位公子与我们掌柜的下棋,前局却好个流水一般,设陷摘帽你来我往,两人手下不停,盘中棋子渐少。”老赵一面说,一面便为蔷薇摆盘演示,“两人较量了六个回合,不分上下啊,红子帅五进一上位,黑子车四平五将军,红方一样飞相来护——”
蔷薇凝神看那棋盘之中,隐隐也觉杀伐较量正酣,遥想高修当日情状,竟宛如自己也亲身在那人群之中观棋,不由地深吸了口气。
“现下是到我们掌柜的棋,他也并不犹豫,直接退马,走了个马五退七,回了本营。”
蔷薇听到这里,忽得想起来高修的那句‘马不可进’,掌柜的便也这样走,但这其中玄妙,若非拆解开来,她当然还是想不通透。
“这位公子一下起棋来,脸上便没有表情,只抿唇看局,见我们掌柜的退了马他便随之退了炮,两人就这么着你来我往,又拆了十步,到这儿——”老赵又依样给蔷薇摆上,“到黑棋将五平四,那公子便不肯再动一子了。”
我们掌柜的便问他:
和?
和。
那公子将头一点,也是痛快。
“这便是和棋了吗?”蔷薇盯着老赵给摆出的那棋盘看,“明明红黑双方都可以再走啊?”
“嗨!姑娘不知,如今双方势均力敌,均无力可胜,再走下去不消几步便得兜圈子了。只是这位公子棋艺非凡那是肯定的,这么些年来,还从没人在我们掌柜手下磕成平局!”
蔷薇犹自盯着那棋局出神,只听老赵又讲开了。
这和了棋,我们掌柜的便说:恭喜小兄弟赢了。
那公子摇头:既是和棋,何来输赢?
我们掌柜的又说:本坊赌规,红子先行,和局红胜,故而小兄弟确是赢了。
听了此言,他便轻笑一声:老板事先言明你我本非赌棋,谈何赌规?
我们掌柜的便拊掌而笑,问他:可还再战?
他说好。
紧接着我们掌柜的便收住笑说:小兄弟,那这局可就不白玩了,咱们可也得赌一把罢。
那公子却依旧不以为意,他说:那好。老板想赌什么?
我们掌柜的直盯住他,说:我想赌你。
“啊?”不承想听到这里,蔷薇先炸了毛,气得将手一拍桌子,桌上的南珠都被震得蹦了两蹦,“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言罢又想了想,长眉都紧了起来,问老赵,“你们掌柜的究竟是男是女?”
“男人男人!”老赵害怕南珠滚到地上去,都站了起来接着。又赶忙好言相抚,“姑娘可别着急!我们掌柜的年龄可比我还大了去呢,都上了花甲喽!对您构不成威胁!”
“那做什么说这些奇怪的话出来?”蔷薇听他这样一解释,稍微缓和了些,却还是放不下心来。
“嗨!那还不是我们掌柜的爱才嘛!他老人家下了一辈子棋,想来未逢敌手也是无聊的很!当时一见您家这位公子,棋逢对手,也逢知己呀!”
蔷薇眉间还是紧着,抬头一吩咐他,“你接着讲。”
“哎!”老赵赶忙答应一声,坐了回去,口干舌燥的也顾不上再喝上一口茶,接着说道:
您家这位公子听了我们掌柜的如此说,也不惊也不恼,右眉一抬,笑意未散,问:赌规怎么说?
掌柜的便回答:老朽若是赢了棋,小兄弟今后便要留在这吉祥坊听候差遣;若是输了,便任你提要求。
这公子脸色一和,说:听起来倒似乎是老板吃了亏。
我们掌柜的应道:欸!棋局未开,未知失鹿向谁手哇。
他听罢轻吸口气,两手由上至下撸了一把乱尘满布的脸,而后弓身低头,垂手捡了方才残局中吃的几枚黑子,一把推送到棋盘上。
他又是勾唇一笑,抬眼却认认真真:那还请老板不吝赐教,千万要落子无情,杀得小子心口皆服。
公子言罢便与掌柜不慌不忙摆棋,依旧他执红棋,掌柜执黑。前人有诗说得好:
如何一局成千古?应是仙翁下子迟。
“两人棋逢对手,技高志兴,方寸之间,不免颇费思量,冬季日头短,只一局棋,便从日中下到了天已擦黑,观棋者众,且几时见过如此精妙对局,便都看得痴了,就连老头子我,也是空过半生,自诩阅局无数,却终究不能复说二人运筹机变,奇兵坡垒之功,只将步数一一录下,留待仔细参详,姑娘若是想看上一看,我便立时拿来去。”
“那倒不用。”蔷薇闻言怔仲,想那世俗浸身的赵掌柜亦有此一叹,当日棋局定然绝妙非常,非她能力所及,徒然看谱也是附庸一二罢了。她本于棋无心,心心所念的,不过是那下棋之人。便问道:“那当日,他输了棋局吗?”
蔷薇一想高修今日既已然在这吉祥坊,故而有此一问。
老赵回了回神,连忙摆手,笑中颇有无奈;“姑娘多虑。真是棋高一着气死人,这一局棋,却是那位公子赢了,倒是我们掌柜的心口皆服,摇头长笑,自认技不如人。”
“你们掌柜输了?那如此说来,他为何还留在这吉祥坊中?”
那位公子赢了棋,眉眼未变,也不说话,长臂推桌而起,我扶着我们掌柜的也跟着站起来。
掌柜的就问他:老朽愿赌服输,小兄弟可有何要求?
谁想他抱肩一笑,摇了摇头:惟有一求,便是赢棋,如今已达所愿,便无所求了。小子将死之人,承蒙老板高抬,今日得此一局,就是他时下了九幽炼狱想也值了。若看得起,愿长留此间,也算棋遂人愿,两相其所,未知老板意下如何?
“我们掌柜的本就要留他在此,自然大喜过望,连声说好。从此他便留在这吉祥坊中,这位公子也当真天赋异禀手段了得,不光棋力精绝,摇那骰子,无须机关,要一是一,要二是二,就跟手上长了眼睛。可掌柜的却不用他做这俗务,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去岁临走之时更留下话来嘱咐不可扰他。算起来这人也来这吉祥坊快上一年了,日子一长,他又不甚出现在这坊里,老头子我也快把这人忘了干净,若不是姑娘今日光临敝坊,险些砸了吉祥坊的场子——只怕这人,便滴水藏海,隐之无形了。”
蔷薇听到这里,僵住了一般,耳中盘亘着‘将死之人’这四字,念及往日种种,只觉心痛成灰,开口问他:“那赵总管知道他住在哪里么?”
“这就不知了。”一看那南珠,老赵未免觉得可惜。“他不住坊里,又惯常独来独往的,也没处追寻,姑娘且再等等罢。他若是来了,老头子便与你知会一声。”
蔷薇垂头静思半晌,红衣黑发,灯火映间,未免绝色。
那老赵好奇心起,忍不住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姑娘对此人如此上心,本不该多嘴相问,只是这位公子好歹是经我们掌柜的留了下来,是非来去的,若是当家的日后问起,恐怕我不好答。这位公子想来是您的——”老赵话留半句,等着人答。
“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蔷薇打定主意,微微一笑,就这么施施然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