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吧。”蔷薇端坐着,挺直了脊背,双手交叠垫在下颌。
烛花爆了两响,赵总管略作沉吟,方缓缓开了口:
“那是去年,再早些时候,年关未过,正逢大雪。只因天气冷得厉害,外间无甚消遣,这吉祥坊的生意烈火烹油地得意呀!到处是人,推赶不开。赌扣宝的,抹骨牌的,打麻将的,还有那么一小撮人,专门来这赌象棋。”
“赌象棋?”蔷薇不禁问道,“你们这坊里还有赌象棋的?怎么刚刚没看到?”
“可不正是要说这回子事么!姑娘莫急,且往下听,”老赵喝口茶润了润嗓:
“那时候,赌象棋就在这西南角单开一小间。我们掌柜的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把这吉祥坊扔给我照管。偏生那段日子,来到这岛上,百无聊赖,亲自下场摆了个残局,想的也就是打发时间,跟着岛上那爱下象棋的老少爷们切磋棋艺。姑娘也莫小看这南棠岛,庙堂出英雄,民间有高手。掌柜的开的赌坊多了去了,可他偏偏就爱来这儿看棋,问他原因,掌柜的便说也就在南棠岛摆残局还能拆到中盘,有点看头。这当家的好不容易来上一回,老头子我自然要鞍前马后地跟着表现表现。吉祥坊赌棋,局子不常开,掌柜在了方摆出来,掌柜不在那便不兴开局。赌客呢红黑自选,红方先行,和局红胜。而且呀,咱这吉祥坊,摆的都是青盘棋。”
蔷薇一听便问他,“什么是青盘棋?”
老赵嘿嘿一乐,“江湖棋局,诱嗜赌之人,青盘红盘,同树两枝,各系一脉。青盘大都是摊主独自一人设局,这类棋局的特点是黑方好走易胜,摊主也多执黑棋,所以叫青盘,青既是黑嘛,叫黑盘不好听。青盘者,清盘也,摊主与赌客清清白白公平对弈,输赢各认,不起纷争。”
“那红盘棋呢?”蔷薇又问。
“哼,这红盘棋,水可就深了。一人设局,多人做托,诱那艺浅而贪胜的赌徒上钩。红盘棋,红方好走易胜,摊主故意走出‘软招’让‘托儿’取胜,诱人博彩。围观者众,支招的也多是激将干扰,若是真有棋艺高超的侥幸取胜了,也甭想拿了赢钱便走!红盘棋啊浑水摸鱼居多,也叫混盘棋。青盘角力博彩,红盘托闹街头,犹如江湖棋局之并蒂两枝,各善其道。”
老赵说到了兴头上,说书一般,兴致盎然:
“我们掌柜的爱棋,爱下棋,也不兴那坑蒙拐骗之道,单摆青盘,与人切磋高下。那一天人也不少,掌柜的感念老少爷们忙里偷闲赏脸,就随手摆了个‘马跃檀溪’,心说大家伙下上两局,乐呵乐呵也就罢了。可咱往实了说呢,青盘棋也不好下,江湖残局,自然要颇费思量。开局陷阱无数,来个棋力浅的,没等脱帽就得速败,能和我们掌柜的下到中盘对战的,更是少之又少。偏生这街东铁匠杨斧钺不信这个邪,此局前面败了数人后他便坐了上来,他与别人不一样,他执黑棋,掌柜执红,开局有惊无险已过,黑车占中将军,较量开始——”
蔷薇本不懂象棋,但也硬着头皮听了下去。
“黑车将军,红方自然飞相护主,此时该黑子走。”老赵又呷了口茶,“更确切说,该黑马走!战势诱人,黑方占据中线,老杨思量一阵,拿起黑马便趁胜追击,手都做狠要打了出去,却听得周围人群中忽地有人开口指点——”
‘马不可进。’
“难道是他吗?”蔷薇屏气凝神听到这里,早已按捺不住地率先发问。
老赵一笑,点了点头。
“他竟还开口为人支棋了?”蔷薇不可置信般地自言自语着,眼眸被烛火一晃生出无限温柔的光华来。
“观棋者众,人群里也有时不时出言给支那么一招两招的。只是残棋过半,棋局胶着,左右无人应声皆静观博弈,他这么突然开口,老头子我少不得多看两眼。我这抬眼一看啊,只见人众外围抱肩站着个身形颇高的小子——”
老赵一说到这儿,眼见着蔷薇长眉一立,似是有些不高兴了,他方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道:
“站着个身形颇高的公子!哎呀,这寒冬腊月的,虽说这南棠岛上比之内陆是暖和许多,那至少咱也得穿件夹袄御寒挡雪吧?唉,不!这公子单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灰白长褂,还挽着袖口!衣服上好些地方都磨破了,一看上去呀油渍麻花的。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兴许是从火焰山修罗海这等常年日照毒辣之地,那架势,但凡能看得见皮肉的地方,哎呦喂!活脱脱从酱汁里刚捞出来一般,给晒得黑红黑红的,都看不见本来皮肉的那个色儿!”
赵总管双手做实一打以示感慨,不想蔷薇听他一席话,却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她也无心避讳,忙又问他,“然后呢?”
“嗨!他这一开口,就连我们掌柜的便也免不得多看他两眼。可这老杨手下车马势头正猛,怎可忍住不乘胜追击呀!也未听劝,当下大手一挥,马五进七,黑车又先吃了红相得了实惠。那公子见老杨并不听劝棋出此着,略笑了笑,便走出人群去不再观棋了。”
“什么?他怎么又走了?他去哪儿了?”蔷薇本满心满意等着接下来讲他下场赌棋,哪料出此一转折。
“姑娘且听!姑娘且听!”老赵卖了个关,“咱再回到这棋局上来,殊不知红方本来双炮一车,又几步走下来黑棋便失了马,成了黑方单车对红方一车一炮,黑棋后方空虚,我们掌柜的再不留情,一招海底捞月,三下五除二打走黑车,夺了中线,红方胜定。老杨铁匠苦叹一声,此刻方知那公子所言非虚,捶腿悔叹却也于事无补了,只得付清赌筹,下桌换人。可这几回来去的,甭论执黑执红,无人能破此局。掌柜的照样摆好了棋局,却还是这有相版的马跃檀溪,出言相请众人,却都无人应战。可巧!正逢此时,那公子却又晃了回来,手中还多了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掌柜的便向他说:小兄弟,赏脸玩上一局?
那公子一手拿着红薯,漫不经心瞟了一眼棋局,一笑:老板邀棋,本不该拒绝,可小子身上就余两枚铜板——还换了红薯。
他一面说着,一面掰下一块香甜薯肉来,吹了吹浮灰,皮也未扒,便扔进了嘴里。
我们掌柜的也笑了,只说小兄弟一看便是懂棋之人,左右也无人应战,这把便不赌了,以棋会友,还请坐下来切磋一二。
听如此说,那公子便也不再推辞,走上前来,三两口便吃了红薯,又在衣角上擦了擦手。他个子高,也不坐板凳,只盘腿坐在地上。
我们掌柜的问他:小兄弟,你执什么棋?
他弯起右手五指,指关节在棋盘边上那么轻轻一扣,抬头一笑,说道:自然请老板先选。
掌柜的便说:我执黑棋。
他侧头一点,拾起红子,抬手便打了个炮二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