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相接,明月如霜。
脚边海潮堆雪,耳边的风渐渐弱了下去。
她小心平衡自己的呼吸,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双手颤抖着,终于站到他面前,鼓起勇气,抬头。
月色正浓,他脸上的油彩被海水打掉了许多,斑斑驳驳,看来有点滑稽,眼眶露了出来,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此时正看着她。
蔷薇的喉咙像被人扼住,她说不出来话来,欢喜得不真实,一见他此般模样,却又心痛地直想流泪。
“怎么?”他语气冷淡,有些发虚,一只眉擎着,微微不耐,唇间无半丝血色,即使努力压制,喘息却还是急促地过了分,胸膛剧烈起伏着,牵着颈间肌肉也跟着狰狞起来。
他认出她来。
吉祥坊扣宝台上一言点破他身染沉疴的红衣少女。一语中的,却也揭人伤疤。更何况他本不欲与人相交,俗世往来,徒添烦恼,不要也罢。
“哦!我——”听高修出言相问,她回过神来,不免心虚,低下头去苦想理由,垂眼却一看他赤着脚,往上一扫,他下身裳衣尽湿,口唇青紫,似有发绀之相。如今春寒未过,又正逢深夜,海风侵肌撕骨,甭管什么好人也得给冻出毛病来。她心中一急,关心则乱,竟二话不说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长衫来,踮着脚转手便罩在他身上。
高修怎料得她竟出此举,登时不知所措。
蔷薇雷厉风行地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心中方觉不妥,脸颊一红不知如何解释。眼角一瞄他抬起手要扯下来,又急忙抬头,上前伸手一把按住:“别脱别脱!你穿着吧——”越说到后来便越心虚,“这天气,也怪冷的。”
高修被她扑得身形一晃,长出口气,虚浮着站直了身体。
“你先放开。”
“哦,好。”蔷薇乖乖松手后退了两步,她也知道自己今晚丢尽了人,昏招迭出。
高修冷着脸,还是扯下来,搭在她手臂上,挪腾着身体,转身走了。
蔷薇一看他背影,心说不行,怎么能让他走呢!攥了攥拳头,一咬牙,又厚着脸皮追了上去,还快跑两步拦在了人家前面。
“又怎么?”他还是气息不稳,说话之前都要先过口气。
“我迷路了。”她这么说。
深更半夜不睡觉,愁上心来吹风看月亮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念念不忘他乡相逢一诉衷情这样的戏码她更做不来,于是只好言之凿凿地胡说八道。
“所以呢?要去哪里?”他开始咳嗽。
“我能跟着你么?”她说了这句话自己脸上都开始发烫,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不能。”
“可刚刚是你在吉祥赌坊把我的钱都赢光了!”蔷薇仍不死心,而且还终于想出来一个了不得的理由,“你看,你摇了个一点豹子门,我带的钱赢的钱全都赔光了,身无分文地被赶出来。我又刚来这岛上,我,我只能跟着你啊!”
高修右眉一抬,他听了件极好笑的事儿,笑了一下,眉间复又锁住,说道:“你这个,你这个事情比较荒谬。”他歇了口气“第一,我不认识你;第二......”他又伸手摸了下额头,“第二——”
“随便你说什么好了。我反正只能跟着你,你看这海边,哪还有第三个人?”蔷薇一抱肩膀。心想反正豁出去算了,左右也留不下什么好印象,还不如就跟定他,至少看看他住在哪里。
可好,一句话噎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背弓下去,开始干呕,直呕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一般,他长臂撑着双膝,弯下腰去悬空,费力地喘息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一些。
世界皆颠倒,真像他这人生。
高修只觉伏脉体内的热线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明明在侵骨寒凉的海水中潜游了那么久,上岸不到一炷香,便被打回原形。
他只觉无比疲倦,闭了闭眼,却蓦地嗅到一缕异香,睁眼一看,那红衣少女正蹲在他跟前,手心托着一方草绿香包,满脸凝重地瞧着他。
见他抬头,她叹了口气,问道:“觉得好些了么?”
高修没回答,可确是好受了一些。他抹了把脸,支撑着直起身来。蔷薇见状也忙跟着站起来,将那香包递给他,“这里面有佩兰、白芷和冰片,以后要是再难受的话就闻一闻,会好很多。”
他抿着唇,没接。
蔷薇自己干站着有些尴尬,于是拈着那香包吊绳在指尖转了两转,故意说道:“唉,那么我先帮你收着吧,以后我只好一直跟着你啦,要是你又这般咳嗽了可怎么办?”
高修虚着口气,脸色比上之前更蜡黄了几分,他瞧了她两眼,冷心冷面,摇了摇头,“不劳费心,我与姑娘既不相识,当止此一面之缘,还请不要纠缠。”他略匀上来两口气,当先转身便走,也不再等她相答。
他这话一般女孩听了面上定是挂不住的,蔷薇听他说完,脸上也已是半红半白。她出于西王府旁支,自幼外逐,旁人皆看她不起,她遇强则强,年岁愈长,骨中愈傲。若是旁人与她这样说话,她便当然转身便走,甚至连这样的契机都不会给。可这是他,蔷薇看他今日情状只觉心疼,心中柔情千万,也不细想,就跟了上去。
沙地上分外难行,只消走了两步,鞋袜中便灌进了细沙,蔷薇穿得也少,只觉海风彻骨寒,一望前面裸着半身的高修更是直皱眉。
他脚步虚浮,走得却并不慢。他显然是知晓她跟在后面,却并未转身呵斥。开始还沿着海边,后面却左绕右绕地走进山中去了,越走下去,街市民居便愈少起来。蔷薇少不得用心默记路线,她舟车辛劳,今日又未进一餐,现下便都找上身来,只觉又累又饿,如此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紫竹渐密,来到一人烟甚少的小山脚下,眼见那山腰处,冒出了一间小小的竹屋来。
蔷薇心中大喜,她本是缀在后面跟着他,一见屋子,便快跑几步上前,伸手一指,“你便是住在这里吗?”
高修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并未开口,照常迈着步子走过她身边。
蔷薇见不理她,也不生气,自顾自地看了一圈。只见山中空寂,廖无人烟,远近竹枝挂月,有不知名的鸟掠过林梢,间或哀鸣两声,听来不免发慌。蔷薇心想这地界如此凄凉,他一人长住此间,自然心情郁郁,自己以后可要常来陪他聊天解闷才好。
一边想着,脚下不停,不消多时,便已行至屋前。只见这小小竹屋,方方正正,颇为玲珑可爱,屋前铺有竹阶,屋前屋后掩映着紫竹,若不嫌山间寂寥,倒也不失一个好住处。
屋门散开,未燃灯烛,往里一望,黑黢黢的一团氤氲着,隐约可见屋角横着一张不大的矮床。
高修自走进门去,抬臂一振高窗,凉风飒飒,吹进几缕月光来,紫竹影映在地面上,参差摇摆。蔷薇眼见着他踏着这一屋空灵的竹影,直直栽倒在小床上。
“啊!”蔷薇惊呼一声,忙奔过去,却见他大睁着双眼看向棚顶,见她过来,便扭过头来,眼睛在黑暗中也凝着幽杳光亮:
“还跟着我?”
“对啊,我无处可去,不跟着你怎么办?”
他无奈已极,反而轻轻一笑,阖上双眼,过了一会儿,复又睁开,看她还站在原地。
“你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有些沙,她听得心头一颤。
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
她知道他不愿想起从前,那从前的人呢?自然也是不愿见了。她明白此时最好胡乱编造一个假名字,可她还是听见自己清清楚楚地回答他:
“蔷薇。我叫蔷薇。”
她手心蓦然冰凉一片。害怕他想起来,害怕他想不起来。
他还会记得从前那个蔷薇么?那个只存一面之缘的蔷薇,会否在他心上也有过一丝丝的涟漪。
他定然忘了吧?
“蔷薇。”他淡淡重复了一遍,又想起了什么,嘴角不着痕迹地一勾,“我只知恍梦楼里的海棠花魁艳压群芳,怎么?楼里新来的姑娘,都要下场子找生意了?”
“恍梦楼?”蔷薇愕然半晌,猛地想起白日里来吉祥坊途中路过的烟花之地和那些穿红戴翠站在街口揽客的女人。她长眉压了下去,心凉刺刺地疼,原来他不止从来没记得自己,还把她当成了赚皮肉钱的女妓。
我不是!
这三个字就在嘴边,她生生忍住偏偏不说,反而顺水推舟,妩然一笑:
“那不知公子愿否承情呢?”
高修一听这话,眼睛愈加黑亮起来,更对着她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