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倦极,跟着进了举箸留仙。
堂内烛火亮着,盛温城一脸灰败和环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尚伯正扫着地,一见他们回来,便赶忙迎了上去。
冬瓜和粉丝满脸喜色,当然把蔷薇在吉祥坊大杀四方添油加醋说了,两人一唱一和,说书般精彩,尚伯听得啧啧称奇,盛温城却冷笑一声,说道:“这还没改朝换代呢便先出了叛徒!两个小子也不拍拍良心!枉我姐姐当日看你二人流落街头好心收留,谁想如今倒养出了白眼狼来!”
“你这说的是谁!”冬瓜急性子,当先气不过,“要不是你撺掇阿品赌钱,哪来今天这档子灾!”撸起袖子上前便要理论。
阿品见状赶忙劝住,他尚不知自家铺子已易转人手,出言相劝,“舅舅你黄酒下肚便兴胡说!哪儿来的改朝换代?倒跟自家人急上了!”
“你个傻小子!”盛温城骂的是个咬牙切齿,“教人家给卖了还反替人数钱呢!咱这举箸留仙都是人家的了!小恩小惠让你尝尝甜头你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过来好好看看——”他伸手入怀掏出两张文书来一把拍在桌上,“你娘把这铺子抵给别人了!这是你娘在尹掌柜那儿留下的信据!”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阿品不肯相信,伸手抓起那信来,从头至尾细细读了一遍,白纸黑字,留名画押,哪个字他都认识,脑子中却仍串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急得满脸通红,问他舅舅:
“铺子抵人了?抵给谁了?”
盛温城又是一杯酒下肚,下巴一扬指了指蔷薇,“还不就是你身后的红衣姐姐了,人家可不是来尝菜的,人家是来收债的!”
阿品转过身来,手里依旧捏着那张纸。他盯着蔷薇,不可置信,颤声问她:“我舅舅说的是真的么?”
蔷薇见他如此,心中不忍,方要说话,却听沉默许久的三姑开口道:“盛温城,尹掌柜怎么个说法?”
盛温城道:“还能怎么个说法,白纸黑字写着呢!另外,尹掌柜也给出了信据,人家说了,如有不信,公堂上便也能当面作证。”
三姑微微一叹,复又开口道:“既已如此,无须罗唣!清越半生节俭,此举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今这位姑娘拿了房契来,当然,举箸留仙便是人家的。”
阿品面皮涨的通红,后退两步,栽倒在那木椅上。
“但这位姑娘姑娘说了,她决计要将举箸留仙开下去。”
三姑转头问蔷薇:“是也不是?”
“是!”蔷薇急忙点头。“我要开下去,当然也希望大家都留下来!”
几个伙计听到这里,面色便都缓和了一些。
只听三姑又说,“今日也晚了,且收拾收拾都先睡了吧,明日再细细打算。”
她这样说也仍是没人先走,三姑便吩咐环姐先领着蔷薇去楼上客房休息。
环姐倒是乐得向新老板献献殷勤,脸上堆笑,说了句‘新老板请’,引得其余几人一顿白眼。
蔷薇眼见阿品失魂落魄,要待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着实不知从何说起。她夺人祖业是实,这撒下的谎虽然不堪,可如若要往内里追究,牵扯出那些陈年往事来,却更不知如何收场。她立在原地踌躇半晌,三姑冲她摆了摆手,她狠了狠心,便转身跟着环姐上了楼。
举箸留仙虽是饭馆,却也备了几间客房,以备春夏旺季岛外客流之需。
蔷薇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举箸留仙的掌柜,环姐自然不敢怠慢,挑了个明净些的客房,又打来清水处处给擦洗了一通,抱来干净被褥铺好。环姐本话多,但见蔷薇神情疲倦,也只能尽早悻悻地退了,临走还说,让蔷薇有事便喊她。
蔷薇躺在了床上依旧能听见楼下隐隐的说话声,好像是在争执着什么,眼前又浮现出方才阿品委屈的眉眼。
她叹气,只觉头脑中一片兵荒马乱,理不出个是非所以,明明已然倦极,可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她想尽快睡去,却愈来愈清醒得厉害,思前想后,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回过神来,楼下语声已散,她爬起来,穿了鞋子来到窗边,推开窗想透口气。
月上中夜,人迹已绝。
她这房间临着海,如霜月色下,海水铅冷灰蓝,追逐着夜风堆起波浪,渺渺茫茫一片,心也无端端跟着渺茫起来。
蔷薇吹着冷风,倚在窗前立了许久,眼见月转星移已不知是几更天。她叹了口气,着手关窗准备回去睡觉,无意之中眼睛一扫,竟见从那波浪之中,钻出个人来!
蔷薇一惊,心说这样冷的天气什么人还去海中游水?定睛看去,钻出水面的赫然是个男人,身形颇高,裸着胸膛,他上了岸,推着沙线往起爬,手臂似乎是没了力气,好几次栽倒在浅水处,如此试了几次,才坐起身来。那人如此坐在浅水中好一会儿,方又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他先是双手叉腰站直了身体,后又极痛苦地弯下腰去,反复几回才好了些,仍叉着腰,四处转圜着看了一遍,好像是要确认自己身在何方。蔷薇一见他走路姿势心中便砰砰直跳,待他转过身来,看到他的脸,险险地低呼出声来!当下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三步并作两步推开房门跑下楼。
楼下未留灯烛,她磕磕绊绊闯出了门绕到举箸留仙后面去。从楼上看来不过几步的路程真跑起来却分外漫长,蔷薇恨不得自己此刻肋生双翅一下飞过去,双脚一着沙地更是举步维艰。冷风呛得口鼻生疼,跑得太急,双腿也酸的不像话,可那人便近在眼前了,他的背影就和几个时辰之前离开吉祥坊扣宝台时一模一样!
天公作美,二遂人愿。吉祥坊中擦肩而过,老天便把他亲手送到她窗前,要是让他再从眼前溜走,她大概会恨死自己吧。
身体绷到极限,他却还是离她很远,于是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
“喂!你等一下!”
这一喊随风飘去很远,前面的人闻声转过头来,那张思念了千次万次的脸,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海上月是天上月。
眼前人,是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