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瞎扯!”富贵牛眼圆瞪,“五哥,不信你问欧祈。嗳,欧祈你说是不是,咱老大那天是不是这副死相?真的,五哥,俩人的腔调都够使着哪!”老五笑着踢开裙角,露出双蝶恋花的一沿鞋尖,“你们这嫂子,到底生的什么模样啊?”“怪道江哥在外头把得住,家里头这个。”以高竖的大拇哥,富贵完成了句子。“到底什么模样啊?”“说实话,我就瞄了一眼,那天当着江哥我没敢细看。”“那你穷叨叨什么?”“诶,长什么模样确实没细看,可该看的都看出来了。所以我说这大哥就是大哥,挑女人也准。咱这嫂子一进屋,嘿!看着是又舒服又可人又娇媚,满室皆春啊。要是每个男人回家都能对着这么一个,五哥你院子里的生意可就不大好做啦!就说这——”
“都他妈的嫌命长吧!”声音狼狗一样巡在人前,人跟在后头就进来了,“背着我在这儿嚼你们嫂子舌根,嗯?”
富贵惶恐而笑,欧祈连忙跳起施礼,“江哥。”阴森着目光横扫一遍,江楚寒警告,“再叫我听见一次,把你们这帮孙子的牛黄狗宝都掏出来下酒。滚,下头待着去!”“嗳嗳,那江哥您歇着,五哥,我们下去了。”珠帘淅淅沥沥响过一出,下雨似的将人冲走。向着空地,大哥犹自嘀咕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五隔空拿方言喊,“阿巧大,给江哥倒茶!”人就如苏州话般软绵绵地盘去炕上,“听见没有,见过的可都夸你媳妇呢。”“嗯?”无所谓地也坐上炕。笑瞥着对方一张冷面,老五轻叹:“别撑啦,乐出来吧。”“操。”一下笑得阳光灿烂,“你别跟着起哄啊。”
老五从小茶碟里拈起颗杏仁笑咬着,“那姓劳的什么时候过来?”“还得两三刻呢,不忙,一会子来人报,咱们再下去。”嘴才要闭上,又张开,哗啦一个大呵欠。老五斜瞟一眼,“怎么成日净睡不醒?”
“没有,”又蜷起腿,塞了只手去颈下歪着,“这不在各位大哥前都得绷着点吗,来这儿了你还不让我放松放松?”
“定了什么时候动身了?”“后儿。”
“走水路?”
“嗯。”阿巧大进来送茶,老五端起一盅刮开了浮茶,递过去给江楚寒,“来回得小俩月?”
“不用,顶多一个月。”摆摆手,懒得动。“不是我多事,你不在,照理还该派几个人去你家里看守才好。你现在这位子也不算出格,小心为上,别不当回事,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什么人给开罪了?”指头一抬,打发女仆下去,“那年和哥的白姨娘就这么没的。”
不用问,猜也能猜出老五口中的白姨娘是怎么回事。女人跟了江湖汉子,就等于也踏足是非圈里,没多少有好下场。江楚寒一手摁上眼眉,“我也一直想这事来着。可我媳妇不愿意家里头住那么多外人,而且本来也没什么事,干吗非整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三百两?”老五自啜一口温茶,“你三万两都不止了!如今谁不知道义南堂江堂主柳下惠再世,外头的女人一概不碰?你私下里再爱你媳妇,当着人也该收敛些。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让他们看出来你喜欢什么,不等于授人以柄,把杀你的刀塞去人家手里?”
“你当我不知道吗?我他妈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背着我媳妇乱搞?要不像刑十二一样找一姑娘整夜什么也不干,第二天非逼着人家说干了一整夜?”
老五从鼻子里笑一声,侧过脸望向江楚寒弓缩的身体。灾难,她只瞧见待伸展的一场大灾难。但所有的女巫都如此,看得见,预言得出,尝试去阻止,却又清晰地感到那失败的结果就在前方等候着,活像条忠实的狗,挂长了舌头呼哧呼哧喘。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往外去找月亮,“哥哥,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了,可有时候,怎么就这么笨呢?”
横躺着的江楚寒一笑,合拢了手心下、那已被自己遮盖起的双眼。最终还是采纳了老五的建议,走之前,分派了七八个功夫不错的去家中看家护院,不为什么,图个心安。这下子,锦瑟连外院也不愿去了,走到哪儿都有陌生男人,还不像从前李府中文文气气的小厮,个个一脸粗狠相,见了她,刷地将腰弯到膝盖,嫂子!每次都吓着。倒是墨儿一片欢天喜地,不仅多了俩年纪相仿的小伙伴,还来了这一群道上汉子。每天学完了功课就带着伴读去缠护院学功夫,嘿哈嘿哈的,把家吵得比任何时候都热闹,越热闹,锦瑟越觉得寂寞。自江楚寒在龙会起就这样,当上了什么堂主后更了不得,忙得黑白不分有家不归。回来也就虚应个卯,带着师弟练会儿功夫,讲会儿话,一溜烟儿又走了,连着几日见不着人。难得住一晚上,到家也全在后半夜,吐得满屋子都是,一张口还明儿中午有局,得早走,没哪件衣服上不沾脂粉气。真憋急了也想吵一场,一看他那样又不忍:累得半死了仍硬撑着讨她和墨儿欢心,领着出去散闷,陪在茶楼里听戏听说书。好几次,茶博士在下面讲,有什么好笑的大家一阵哄乐,她也笑着想同他评述两句,一回头,人家靠在椅背上,眼睛都闭上了。有时候猛一下惊醒,看着她的样子还笑着解释,“没睡,养养神,他说什么我都听着呢。”走在路上也常神思不属的,一看就是琢磨什么烦心事,跟他讲句话,先嗯上一声,然后才笑问:“乖,你刚说什么?”若是几天不在家,回来便买这个送那个,文具玩具衣料首饰,挖空了心思地做补偿。这一回临走,又不知哪儿弄了一堆雀鸟,“锦瑟,你嫌猫儿狗儿脏,这些个干净,平日里瞧着也给你解解闷。”大大小小的鸟笼子挂了满廊:虎皮鹦鹉、碧玉、字字红、百灵、画眉、倒挂鸟,还有只小神仙似的蜡嘴。《百家姓》中随便喊出一个姓氏,小鸟便会拿喙一阵翻,由成堆的纸牌里拣出来叼起。下人们都稀奇得又叫好又笑,她笑不出,垂着眼帘低声说:“你万事小心,”停一停,再说,“小楚,你万事小心啊。”他笑应说:“你放心,”手背擦擦她的腹部,“帮我照顾好小宝贝,走啦。”
走啦,不在眼前,那就跟去了天涯是一样的。留下满院子的刀、满院子鸟叫、大声诵书追跑打闹的墨儿和他的小伙伴们,吵得她头疼。第一次怀孕时的不安又重演了,有增无减,连身体上的不适也厉害得多,吃什么吐什么,闻见点食物味儿就恶心。不时地在梦中哭醒,看江楚寒一遍遍死去,死人堆成了山,偏执地疯魔地在里面找,扳过来一个又一个,都不是,小楚呢?她的小楚呢?有一个翻过来看着眼熟,想了又想,大惊失色,哥!哥!哥!我是锦瑟啊,哥!一摇,蛆虫潮水般从腐尸上泻下,泻去了哥哥宝瑟的脸,又变成江楚寒,一脸横七竖八的血道子。挣醒来,背脊上顺着紫嫣的手,“奶奶,奶奶又做梦啦?”递近银漱盂,她朝前一扑,呕,胃早吐空了,出来的全是体液。
白日发派下人修炉设炕,准备冬事,也忙得顾不得多想。晚间跟墨儿吃过饭,帮着他温了书,尽责地讲睡前故事。墨儿将闭住的眼睛张开,小手在她肚子上一下下抚着,“嫂子,你别担心,大哥很快就回来了,你要乖乖地吃药,也别让他担心。”听得她眼睛都潮了,“要是嫂子的孩子以后也能像墨儿这么聪明懂事就好了。”墨儿摇摇头,“我不希望嫂子的孩子像我。”她不解地盯住墨儿。墨儿盯住了她葱黄绫棉裙的滚边,“我希望嫂子的孩子一直都有爹娘。”抽了下鼻子,翻个身,“嫂子,你睡去吧,天晚了。”
出来待在院中。一圈鸟笼一律上了黑纱罩子,方的方,圆的圆,铜点金笼钩子咯吱吱摇。锦瑟痴望着这些牢笼,也许其中的某一只内,就锁着她。笼外障了层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抱膝埋头,蜷着身体流着泪地等,除了等就是等。等待一双手,瘦长,糙而暖,温柔地撩开黑的罩纱,伸进格挡,抓她出来,抚摸、清洗、喂谷粒、逗她鸣叫、教她衔鬼脸的小把戏、以唇来理她的羽毛、合起掌捏住她,一分力也不能使。假如太匆忙,便只掀起黑幕的一角,透丝光,一根手指进来挠点两下,紧接着再将她合回一栏杆一栏杆的等待中。假如再匆忙一些,手便没有,单有近了又远了的步伐、衣襟带起来的风。风挟着他的气味游进帘幕,奄奄地,梳通一只相思鸟的柔羽。
夜凉如水。薄墙后,保镖们压低了嗓子在笑,笑得粗豪而放肆。江楚寒归来那天下了毛毛雨,一会儿就停了,他也没打伞,在此起彼落的“堂主,您老回来啦”的呼声中进了家,发梢沾着点湿。“我回来啦!”把身子往进门炕上一撂,岔着腿,由紫嫣、翠娥侍奉着退了皂靴,又站回到门口,指挥着人挑出口棕箱来抬进堂屋,连往里头叫唤:“起床没有哇?快出来瞧瞧我都给你带什么了!”一见锦瑟挑帘而出,喜滋滋地赶着由怀内取出一枚金缧丝点翠头花,“漂亮吗?这可不是仿的,正正经经内宫里的——”
“我不要!”头梳好了,却没描眉,一张脸近乎于不吉利地素着,隔张桌子冲他大喊,眼泪涌出。
见状,丫鬟们个个停了收拾,挨着墙角退出。少了旁人,锦瑟的火气更是大,“我成日就一个人待在家里,戴这些给谁看?”
天把房间暗得阴郁,江楚寒立在盛满了礼物的箱子旁,手一紧,把头花收回到掌心攥住,“对不起。”他从没见过锦瑟发这么大火,但却并不惊讶,苗头早就有了。当他一而再再而三不能在家多待一刻的时候,就已能从她身上感到些小火星子,焦糊味。可她努力地抑制着,他也从旁哄慰打趣,好比丢些东西去刚烧起来的爝火上,也就压住了。但时日消长,尽管他慌乱地不断向这火上撂东西:笑话、情话、香料、玩器,甚至活的鸟雀,一件又一件,可火还是事与愿违地越烧越旺,撂下去的东西非但不能将其压熄,反变成燃料。手心中这一件价值连城的点翠头花,便是最后一味助燃剂,扔进去,火舌轰隆地蹿起有几丈高,直朝着他就扑过来了。
“你就会说对不起!”锦瑟失控一般高喊,“你知不知道墨儿月初病了一场,热得说胡话,不停地要你、要爹娘?我守了一夜不敢睡,生怕孩子有什么闪失,回来没法向你交代。第二天我就吐开了,从早吐到晚,一口东西也吃不下,看见什么我都想吐。你知不知道我晚上做梦,不是梦见你就是梦见以前的孩子,可我吓醒了连哭都不敢,我怕哭多了,又保不住肚子里这个。还有啊,你送我的那只蜡嘴昨儿死了,死啦!好好的,就死了。我跟这些鸟啊雀啊的有什么区别?!你高兴了就回来看一眼、逗一逗,带我出去遛一圈,但凡有点事就把我丢在家里头,三天不理四天不问的。你出去了整整四十二天,一点消息也没有,回来什么不说,只先拿这些破玩意儿糊弄我!”
江楚寒一个字不辩,默默地听着,嘴角朝下拉着些,低头,上翻着眼睛眨巴。锦瑟带泪逼视,“干什么不说话?!”先朝别处看了一阵,他再回看她,“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说什么。”身上仍穿着几件薄衣裳,打行李时还特地跟他千叮万嘱的,天这么冷,就是不知道自己多添一件。嘴唇干干的,面色也不怎么好,耳鬓连起了一大片胡茬——锦瑟的泪淌落——不用说,肯定是为了早些回家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可他的家就这么对他?好像这全怪他一样。好像他能当师父师娘的事情没发生过,不选择让人呼来喝去抽耳光抽鞭子,一个月三十天喝吐二十八回,天天早起都头疼胃疼,而心安理得地守着她过悠闲日子一样?泪水滴上怒火,嗤嗤乱响,灼心。静默一段,锦瑟再次开声,声音湿了,“你要杀的人,杀了?”
动作极小地,江楚寒把头朝上了几下,放低眼皮。“受伤了没有?”
摇头。又停一刻,锦瑟嗽着向他哭道,“你可是出趟远门出傻了,我都这样了还不过来?!”
江楚寒短促地喷口气,几步上前,一手把珠花往桌面上一摁,扯过锦瑟揽入怀中。嘴牢闭,不带方棱的平滑腮角鼓出来了一根筋。锦瑟拿双手抠住他后胛,哭得打战,“楚——小楚,我想你,我想你。”他左手罩在她脑后,眼珠子抵着眼帘看屋内的字幅,“我知道。”“什么你知道?!”拧一下,“说你想我。”江楚寒的唇角快速地一提一放,低着嗓子,“我想你。”头几天坐船,顺着窄流,两岸稀疏地点缀着野草。睡到午后才起,闷得慌,和富贵他们聚在甲板上喝稀饭、吃包子。岸边远远地有三五成群的浣衣妇,富贵闲得皮痒痒,一看见是女的就放开嗓门大嚷起来:“嘿,小妞,不如上船来跟爷走吧!”欧祈说:“还小妞呢,你睁开眼看看,估计重孙子都比你大了!”他在一边嚼着肉包子笑,惦记着锦瑟吃没吃,吃了可别再吐。河水在船下无言地淌过,逝者如斯,是一天天无法停歇的日子。而到日落,前方的山影就变黑了,矮天处会卧上一道橘金,橘金上又抹上一层浅金,照射下来,整条河都会变成金色的。这是一天中他对锦瑟的思念最为甜蜜的时刻——他生命的河水是条暗流,偶尔从个泉眼中冒出来亮堂上一小会儿,很快又得潜回地底。而锦瑟,她把他这一整条日子的暗河全镀上了金,有她的日子统统闪着光——尤其是最痛苦最不堪忍受的那些。江楚寒皱起眉,低下头,在清风与落日的余晖中记起了某天清晨,他怎样逼迫着自己从她身边走过,视若无睹,又怎样被说不清的力量逼迫着走回去。她坐在地上那样近地看着他,看着一颗心在她鼻子底下没出息地怦怦狂跳,跳得他连气也喘不上来。难以置信,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的心像个希望般狂跳,不朽的,会由冻结的铜盆还魂去温暖的子宫内,小小一颗,小到连影都看不见,可他看得见,就在斜前方,就在那块——不,就是那块半融化的不规则的夕阳,给整条河水镀上了金。他微笑着放展了眉,富贵走到船沿,“江哥,风大,披件衣裳。”
晚间的风愈发大了,有月,河面上有鱼鳞似的银光在耀,他跟弟兄们坐在船帮上喝酒消磨时光。欧祈喝高兴了,拣了《虎囊弹》中的《山门》一折唱上几句,唱完了富贵说:“欧祈这一唱我想起来个典故,说是从前有一个人爱唱武生戏,但唱得不好,人家厌烦。他一生气,就随身带了一把钢刀,跑到三岔路口去,专门拦路唱给人听。有一个路人见他如此模样,还以为是匪,赶紧跪下来求饶说:‘我是穷人,身上未带分文,放我一条生路吧。’他说:‘我不是土匪,只要你愿意听我唱戏,就放你过去,你要是不愿意听呢,就把你宰了。’过路人这才放了心,站起来说:‘我愿意听,你唱吧。’他就扯起喉咙唱了起来。那人听着听着把脖子一伸,说:‘你还是把我宰了吧!’”大家伙哈哈大笑,欧祈抬脚就要把富贵往河里踹,富贵手一撑从船帮上跃下,“江哥,你快管管!”欧祈追着骂梁富贵“有种你别逃!”富贵逃着喊“李欧祈,有种你别追!”他拧头笑望他们一眼,转回脸,仰首喝光了小酒坛中的最后一底儿。周身扇打着缭乱的冷风,天真的凉下来了,她一个人睡嫌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