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沟的天就是平静,云彩飘得不急不缓的,风吹云卷,偏云不卷,摆在空中,只是一张平铺的板画。
自从祥子、来顺他们又一次平安地返回邵家沟,老刘头的心里就不是个事,于家洼、大黑山的两伙胡子都没杀了他们,警察也奈何不得,动了官府的人,也安然无恙,居然连正规军也肯放他们回来,而且这几个小兔崽子活得更滋润了,人人手里都拿着快枪,最令他不能忍受的是邵二狗,在村里人眼中,连狗都不如的人,居然活得人模狗样,而且还天天拿着本属于他的土枪招摇。老刘头想不明白,他也不甘心受这样的辱。
按说,他这个年纪的人了,并不是成心要跟后生们过不去的,可是,自从他抢了李氏,结识了黑喇嘛,无论岁月怎样不依不饶地堆积他的年龄,他的心都没老过,他始终相信自己有年轻人一样的精力和斗志的,那颗争强好胜的心一直激情澎湃,尤其在朝向死后,他一直发狠,要看着村里跟朝向一般大的后生一个个死掉。
如今,漂亮的女人就在屋里摆着,他曾经做过努力,要让女人怀上他的种的,生出一男半女,光耀刘家的祖宗,不能让刘家的根断在他手里哩,却偏偏天不随人愿,他的犁挑不开垄。
刘老太太从院外回来,说:“娇娘跟着玉娴去了,当了胡子,还把孩子带上了哩。”
老刘头眼睛一亮,说:“她当了胡子?”
刘老太太说:“这还有啥假的,是满库家的说的。祥子、来顺、有全还有邵二狗、小亮,他们还抢了桃花吐的老李家,弄出不少金条和银元哩,各家都分了一点,却没给咱家。”
刘老太太说这话,是心生嫉妒的。老刘头的兴趣却更高,问:“你这话又当真?”
刘老太太落下眼皮,神情像是给霜打的草叶,强支撑着精神,说:“满金从镇上把米都买回来哩,还给满银带回来一袋子,要不是有了钱,他搁啥买?他搁屁换呀?邵二狗啥时开始不小愉小摸了?还不是有了钱,连小花的嘴唇上都是猪油呢,身子也见胖了。”
老刘头兴奋地说:“出了胡子好,会满门抄斩哩。”
刘老太太瞪圆眼睛,说:“啊,你要学广田报官么,你找胡子对付他们还不够么,你就不能安生过日子,还招惹后生们干啥,又没碍你啥事,只装做不知道哩么。”
老刘头不说话,他稳稳地迈步出了院子,院外面的天地真是宽阔,老刘头能看到更大的一块天,还有西山坡上满屯、响亮的坟,再仔细看,就能看出人的生死,比如他看陈满堂,还活着时候,得罪完他,他怎么看都像个死人,这不,不但陈满堂死了,全家人都跟着死了,这一回,他又看到要死去的后生们。他冲院里的刘老太太嚷:“咱拿出点钱来,秋收完了,请全村人看大戏呀。”
祥子打远处过来,娇娘的离去,对祥子打击不小,夜里的日子过得寡清,便更思想女人,聊可安慰的是,截获的日军情报,对蓝天林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部队迅速行动,夜袭了黑城子的沁布多尔济小王爷府,并对驻扎在北票的日伪军进行了突然袭击,打乱了日本军大举扫荡的部署,尤其抓获石本后,将北票一线的日本特务组织摧毁,使日军元气大伤。
还有,娇娘居然也学会了用枪,前两天跟着玉娴在朝阳县六家子跟日伪警察和自卫队打了起来,玉娴和娇娘打头阵,当匪兵们摇旗呐喊上来时,玉娴头一枪将自卫队的旗杆打断了,匪兵仗着人多势众,依然往上冲,玉娴的第二枪把领头的帽子打了下来,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娇娘又打了一枪,领头的脚下冒出一股白烟,吓得自卫队的人扭头就跑,三枪威震敌胆。
而外面的战事也更紧张了,日本兵也更加张狂,居然在长春建起了满洲国,把东北当成自己的附属国家,东北人当然不干,跟他们打,死人的消息就一件连着一件地传来,小拴已有一阵子没回来,让人惦记。
祥子没看到老刘头,他是走得急了,急得像跑,没顾及到周围的人,枪在腰里别着,支出衣服外。老刘头有点心慌,他担心这个胡子会使出坏勾当,也怕撞倒自己,有心要躲一下,脚往边上一迈,就踩到石头上,“嘿”了一声,倒了下去。祥子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老刘头,就迈过去了。老刘头爬起身,他发现祥子果然没领着他的干儿子,别人下的种哩,还有女人。老刘头自言自语地说:“快了,你也快了。”
直到望不见祥子的踪影,他才发觉腿有些痛,用手一摸,肿起一块包来。
祥子娘比先前更苍老了许多,背驼得像背着一口锅,老太太每天忙里忙外,家务活不少做的,在乡下熬日月,可不就是操心,尤其儿媳的出走,让她有话说不出,村里热心肠的人问起,她总是说:“回娘家了。”
人们又问:“带着孩子走的呀,没说多时回?”
她说:“她娘一个人在家,还不多陪着娘待几天?”
说这些话,实则她心里一点谱都没有,跟着玉娴走了,还回来啥?做了胡子,不是让人杀了,回来也得招来官府抓呀。还有祥子,跟小拴学坏了,动不动就要杀人、绑票的,这是真成胡子了,这样的作派,早晚还不得惹出大祸来?
想到儿子成了胡子,并且给官府捉了,心尖就像给人用针挑过一样地痛。地里收成一些棉花,她就想把棉花籽弹出来,皮棉是不能续棉衣的,要用一盘弓子弹除棉籽,那是一张用荆条弯成的弓,中间绷上绳子,要是让孩子们见到了,会拿去搭上秸杆,当箭弓子用的。把棉花放上弹,要弹打得活活泛泛,喧喧腾腾的,过冬时给被子续上才暧和,她更想做两件小棉袱和棉裤,让祥子找个机会给大喜子送去,这孩子可怜,他娘又动上了刀枪,整天打打杀杀,有今天没明天的,哪还有闲工夫管他?
门口传来嘈杂声,听声音好像是祥子跟邵小花,不知道他们俩怎么遇到了一起。祥子娘有心不出屋,可听了他们的对话,她又不能不出屋,小花在嚷:“你媳妇跑了呀,我家有闺女哩,是我哥捉来的,长得俊哩,去困觉呀。”
祥子说:“小姑你别瞎说,竟说些没影的事。”
小花说:“怎么没影,我说的是真么,你到我家去看看么。”
祥子娘心里“咯噔”一下子,心说这几个孩子又作孽了,麻溜下地,出门见祥子正捂小花的嘴,不让她说话,祥子娘就说:“有啥见不得人的事,不敢让我知道?”
祥子说:“娘,没事,真的没事。”
小花却嚷:“他媳妇跟人跑了,又把别人家的抢了来,在我家里哩。”
十一
邵二狗头一次手中有这么多的钱,烧得他有点招架不住,撺掇着跟小亮到镇上去找乐子。镇上的秋天和邵家沟没什么两样,也是寡清的,气温很低,灰蒙蒙的天空底下,映着惨淡的蓝光,他们俩并不知道,这里刚被警察们折腾过,老李家出了事,还被抓走了人,是报告给警察署的了,警察们详细地勘查了现场,又挨个问了现场目击过的人,但警察没能得到确切的结论,其实有的人是摸着点影儿的,只是谁也不肯说,怕遭报复的。而警察们是知道李成的身份的,潜意识里,除了蓝天林这样不怕生死的抗日人物,别的人没有理由,也没胆量动李成的。当然,他们也怀疑过是不是胡子所为,因为也劫了财。但他们解释不通的是,胡子们得到了钱财,是没有必要把人劫走,如果是仇杀,大可以一刀结果性命,也没有理由把人劫走的,当然,这事他们没有跟石本联系起来,谁都知道,石本是李海峰的人捉的,而且出事地点是在朝阳寺附近,跟李成没有半点联系。
因此,案子暂时悬了起来,被搁置了,当然,警察们各家各户也都搜过了,古谚有云: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这一点,警察们也深信不疑,搜到石铁匠的铺面时,警察们发现了一根绳子,是小栓他们丢下的,绑李成只用了一根,警察起了疑心,但石铁匠一口咬定,绳子是用来给驴马挂掌时绑腿用的,警察们找不出其他证据,这事只好作罢。
事情的转机纯属偶然。邵二狗跟小栓兴致勃勃地来到镇上,街上的人不多,偶尔有一两个村民走过,市场边上,还有两个摆着箩筐卖菜的农妇,她们的脸色跟菜叶子没什么两样,衣饰破旧单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绝对没有邵二狗光鲜,衣服不再是有补丁的,而是新买来的,沾过油水的嘴唇上一点也不干糙,油汪汪的,像个有钱的主儿。
小亮他们去的是马红眼家,马红眼真名叫马向前,年轻时闹红眼病,病好了眼睛也一直红着,因此,人们记着的只是他的红眼睛,倒把真名忘记了。他暗地里做着皮条生意,也开着赌场,当然,他的妓院和赌场并没有多大规模,妓女只有一个年轻的寡妇是常驻窑的,而赌场一般是别人凑好手,来租他家的地方,赌具由他提供,并且要伺候赌局的,但每局的抽头都归他,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为此,他很乐意提供场地,并乐此不疲。当然,马红眼对赌博绝不外行,他甚至精于此道,这些日子,世道混乱,再加上李成家出事后,警察们一通骚扰,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项,赚钱有瘾,就像人吸大烟一样,马红眼实在是太难受了,邵二狗跟小栓的到来,令他眼前一亮,看着这两人的打扮,应该是有钱的主儿,他决定放长线,把这两个财神爷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