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斜视了两眼,说:“你的枪是会杀人,可你的枪里只有两颗子弹,我们来的是兄弟三个哩。”于五虎将枪拴拆下,子弹倒出来,果然是两颗子弹,把子弹拿了,放在手心里掂掂,说:“兄弟的眼睛里果然有分量,怪不得敢到于家洼去。”
祥子说:“于家洼做了恶事,龙潭虎穴我也一样去,好在于家洼还没有日本人可恶,要不我连窝端哩。”
于五虎点点头,说:“好,还有些胆气,你想过自投罗网的后果么?”
祥子说:“我只要我的两个兄弟,再见见女人。”
一边有兵叫喊:“祥子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山林的小胡子就敢到兵营这儿提条件,是不要命了么,给他掌嘴。”
于五虎喝住众兵,说:“祥子,你还像个爷们。”
祥子又说:“我要兄弟和女人。”
“你真的不怕死吗?”于五虎说。
就有兵把枪拴打开,指正了祥子的头。
八
祥子家出事的消息老刘头早就知道了,还有来顺和有全,这两个恶人也跟着去兵营里送死,老刘头的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朝向媳妇的心却不闲,自打来顺出门,她的心就给来顺抓去了,一直不曾落下。太阳爬上窗,太阳又落下,太阳起落得朝向媳妇六神无主,天擦黑时,就再也坐不住了,要到祥子家去看看,刘老太太阻在门口,不悦意地问:“这么晚的天,还要到哪去呀?”
朝向媳妇低眉顺眼,回:“想看看祥子他娘,媳妇给当兵的抢走了,还拐走孙子,祥子说是去找,人也不见回,祥子娘是会难过哩。”
刘老太太挡了横,“这年月,个人过个人家的日子,哪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事呀,我家媳妇如花似玉的怎么没人抢,还不是祥子做了胡子,招惹是非?”
朝向媳妇不敢拗了刘老太太的意,只得返回屋里,凝望着窗户纸出神,窗户外是清澈的夜,却不能给人清澈的心情。
老刘头兴趣颇高,酒喝出了滋味,听见朝阳媳妇和老太婆对话,扯着嗓子喊:“那几个胡子还没回来?”
朝向媳妇摸不出老刘头的心思,吞吞吐吐地说:“没,没见回来。”
说得心里难受,躲到自己的屋里去掉泪,老刘头却正在兴头上,仰脖灌下一口酒,把欢喜摆在脸上,做出像广贤那样高深莫测的神色,说:“嘿,我看这辈子恐怕都回不来了吧,不是有枪么,当了胡子不是能么,到了兵营,也是送死的货哩。”
刘老太太心里却闷,村里老出事,总不是好兆头,天灾人祸的,谁知道又会轮上谁家,不是作孽的老刘头杀了亲侄,朝向怎么就没了?就到菩萨像前,再把香火点上,念叨有声,把满心的意愿告诉给菩萨,菩萨会灵验的,保佑一家人不再出事。
老刘头已是醉眼朦胧,看着刘老太太上完香,把一应敬佛的事体做完,这才放下酒杯,往窗外看了看,见天色是晚了,卷着舌头问:“朝向媳妇呢?”
朝向媳妇听着爹叫,把眼泪擦了擦,极不情愿地挪着身子蹭过来。
“把灯点上。老刘头命令说。”
朝向媳妇只想着心事,一时没听清,刘老太太狠剜她一眼,自己点了灯,灯光便在这暗夜的晚上,亮出了一个小点点,虽然照不清晰,却照见老刘头闪电样的目光,直直地扎在朝向媳妇苗条的身段上。
刘老太太抓住了老刘头的眼线,是把目光顺到了朝向媳妇身上,揶揄着说:“酒喝得多了,会招狐狸哩。”
朝向媳妇听出不是话,便借了女人的小性情要迈出屋去,老刘头急扯扯地叫:“忙着走啥,我又没喝多,喝多了也不骂人哩,看咱朝向媳妇,灯下看着是越发苗条哩。”
朝向媳妇回不了这样的话,把眼睛瞟刘老太太,刘老太太便话里有刺,说:“那么大岁数的人,还胡说些啥?”
“呸,哪都有你管。老刘头瞪圆了给女人做男人的眼睛骂,那是准备伸手打的眼色,刘老太太看得出来,便再不敢言语。”
朝向媳妇见两人争吵,到底心里惦记着来顺,急急转出屋,也不管刘老太太是否悦意,拉开门直奔祥子家。
老刘头的酒是喝得好了,心情也舒畅得好,内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滋味的火苗在燃烧,眼前却不见了朝向媳妇,灯火忽高忽低,明明灭灭,他的头便随了灯火的动作点动,点得紧了,又望着灯火出神,火苗便忽地升高了些。刘老太太以为他犯了邪病,吓得心里通通乱跳,急忙又跑到菩萨像前,把祈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祥子娘纷乱的思绪一直不曾歇,头乱如斗之际,想起了广贤。
广贤是越发地把心思沉浸在命理之中了。邵家沟接二连三地出事,尤其还出了几个胡子,在懂阴阳的广贤看来,一定是给什么冲犯了邵家沟的风水,广贤起的是《中孚》之《益》,见九二卦词上写着“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再看卦象,上巽下兑,变卦上巽下震,组合在一起,像驴背负着少女在行走,变卦后又成了雷霆万钩随风而行之像,广贤百思不得其解,与邵家沟发生的事对照,一时又觉得玄深无比,凡事都似是而非了,头两句是预兆祥子跟娇娘母子分别么,只是后两句无论如何也解不出,伸手搔头发,却抓下两根白发,心境便更悲凉起来。
祥子娘进来,广贤还在搔首,并不理会祥子娘的到来,只是把自己的模样做得更高深了些,到底是找广贤的人多了,广贤便觉得身价更高了些,自己有学问,要拿身份的,一般求测算事的人过来,觉出了广贤的高深,也就更把他当半个神仙敬重着。
对祥子娘广贤是给面子的,拾起先前给邵家沟起的卦,再一次眯缝起小眼睛仔细端详,忽然眼前一亮,先前不解的谜便有了轮廓。广贤坚定地指正卦像,说:“上巽下兑,主卦上说,他们是骑驴去的,兑为女人和孩子,是为女人和孩子而去。”
说得祥子娘极是佩服,心说广贤真的是得道了,算事算得准哩,便急等着听下文。广贤细看变卦,再看卦词,更有所悟,“爵”为官职,变卦中有震为武将,人数为巽五震四,五人或四人,广贤说:“他们是去见一个当官的,当官的先是发怒哩,后巽为木,震为木上下比和,便又和好了,只是为何卦数有四有五说不确切。”按说是祥子他们去了三人,力口上娇娘是四人,再加上大喜子是五人,如果小孩不算数,也说不定有个外人在帮他们的忙哩。“吾与尔靡之”,虽然说不出具体意思,到底不是凶像,广贤看得确切,说:“上下是木,不见金属刀斧,更有相和之像,故我断肯定没事,说不定还有亲近之人暗中相帮哩,放心,放心,肯定无事哩。”
广贤把话说完,也为到底看出了卦的一些端倪而高兴,看看再找不出别的说词,便把两手合上,摆出佛的样子。
祥子娘心事落地,身子轻松地往家赶,刚到家门口,见有一个人影进院,初是一愣,又认不准是谁,便跟在后边张望。
朝向媳妇进到院里,并不见有灯点着,以为祥子娘是累了,早已安歇转身要回,猛见身后立着个人影,登时吓晕,待看清是祥子娘,这才稳住心神。
两人唠了一会家常话,朝向媳妇说:“寻思着祥子哥也没回来,就过来陪陪你。”
祥子娘把广贤的话学说了一遍,自己的心里更觉得宽松了不少。朝向媳妇却想起朝向,又想起来顺,一时思量着不知道哪会子哪家的屋檐就漏雨了,真的是说不准,好好的一个家,说散也就散了,又想起跟来顺曾说过的话:“你做了胡子,朝不保夕的,有一天你若是去了,我便跟了去。”
可真要有那一天,就真的跟着去么?心里有话,便说出了口,对着祥子的娘,也是对着灯说:“这世道,做了胡子也好,走一步看一步吧,福气大的人,命也大哩,说不准就没事的。”
嘴里说着,心里想着来顺千万别出事,要刚强着,把毫发无损的身子给拿回来。祥子娘也说是,祥子爹是没了,祥子把胡子的勾当都干了,还不比一般的草民命硬,兴许就没事了。说着话,两人的心里就都把自己惦记的人装满了,索性吹了灯,面对着面躺下,只让双方的眼睛亮着,不把心事露出来。躺了一会,祥子娘又坐起来,点着油灯,坐在灯下痴想。
朝向媳妇掩饰着泪说:“婶,咋还不歇。”
祥子娘回过头,望她一会儿,幽幽地说:“我见着祥子他爹了,捏我的脚后跟,捅我的腋窝,我知道他爹没走多远,做了鬼也不让人安生,是等着我哩。”
朝向媳妇听着害怕,以为祥子娘是急出了毛病,细看一眼,见祥子娘眼睛里水汪汪的,有泪含着,并不似有病的样子。祥子娘以为她在认真听,接着又说:“满屯你叔咋就死了呢,我明明见着他了,好好地在路上走。”
朝向媳妇解不出她话里的真意,也许是在梦中见着了满屯,反倒怪起来顺,竟不曾托梦说给她一声,是死还是活。
九
来顺是活着的,只是双手被绑着,被绑的还有祥子和有全,娇娘得了信,已来到前院。
“祥子哥。”娇娘叫。
祥子别过头去,不理她。女人又叫,怯生生地叫,叫声不高,落到水面上都不会有多少响动,可听到了祥子的耳朵里,似有小鼓在敲,便扭头看了看女人。
“祥子哥,我是惦记你哩。”女人泪流满面,往祥子身上扑。“祥子哥,你咋不说话哩,你不说话,是要我委屈死么?”
祥子又横看她一眼,说:“我把鞋让大喜子给你了,你不跟我走我不怪你,可你怎么告诉给于五虎?”
女人把泪眼端给祥子,看他愤怒的脸,看他愤怒的眉眼,又把脸紧贴在祥子的胸前。女人哭够多时,把脸转向横躺在长椅上的于五虎,见他正慢条斯理地烧着烟卷,不说话,眉头上像是压着沉重的心事,女人说:“五虎,我敬你是一条汉子,以为像你大哥那样了不起,说一不二,谁知你是小人。”
五虎扭头不理他,二郎腿却摆得匀。
女人又说:“你答应我,只要说出与祥子的联系方式,便不为难我们,还会带着队伍去打日本人,可你说话根本不算话。”
五虎头没抬,说:“可我没说不打日本人,但你们我暂时还不想放。”
女人说:“我真的瞎了眼睛,怎么就没认清你,就那么相信你。”
五虎的脸就拉了下来,说:“大嫂,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叫你一声大嫂,可你也不要逼人太甚,我不放你们,是你没给我哥守住贞节,你是贱女人哩,我要替我哥处理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女人说:“你说得好听,还不是满肚子装着男盗女娼,你,你,你都做了啥了?你对得起你哥么?”
于五虎一拍桌子,勃然立起。
一个卫兵匆匆走了进来,在于五虎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五虎的眼光一亮。还没等他说话,邵玉娴已抱着机关枪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在她的身边,跟着小栓。五虎先是一愣,玉娴不说话,手中的枪就响了,枪是打在五虎头顶上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猛虎下山图》给打得落了下来。一边的卫兵们抖抖而立,不知是该举枪还是该放手不理,他们是知道玉娴身份的,也知道与五虎的关系,若不是这样,也不会这么轻易让她进来。
五虎却随着这一阵枪声坐下了,他把刚吸了一半的烟按灭,然后,伸个懒腰,闭起眼睛。过了片刻,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缝,向四周瞟了一下,把眼睛的余光定格在玉娴身上,重新点上一只烟,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把腿重新搭到前边的椅子上,说:“四嫂,你以为我没见过机关枪,想吓唬我么。”
玉娴还是不说话,枪口转向于五虎。
五虎说:“四嫂,如果我记得不差,这枪还是我给你的哩。”
玉娴开口了,说:“我本是要用它打日本人的,可你信不信,我同样能打爆你的头?”
五虎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点点头,又把烟掐灭了,说:“我信。”从椅子上重新站起来,说:“谈谈条件吧。”
玉娴说:“没有条件,抗日,放人!”
五虎把身子转过去,后背留给玉娴,有一阵子工夫,他重新转过身来,说:“我是胡子。”
玉娴“扑哧”一声笑了,她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枪抖了抖。五虎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是个胡子。”
玉娴冷冷地笑着说:“我知道你是从于家洼出来的,但于家洼现在我是老大。”
五虎点点头,说:“这我知道,我也认识不少人,但我就服你,你到啥时候都是我嫂子。”
说完转头看一眼娇娘。娇娘不理他,正伏在祥子的胸前啜泣。祥子知道错怪了娇娘,他很想拥抱女人,只是两手绑着,动弹不得,倒是女人把他抱住了。
五虎沉吟了许久,说:“四嫂说话,我是得给你面子的,但我有个条件。”
玉娴说:“什么条件?”
五虎说:“我是个汉子,我也得看看你的兄弟是不是真正的汉子,咱们当胡子的,最敬重的就是汉子,如果他们真的是,我就答应你的条件,宁可冒违抗军令的风险,也跟着你去打日本鬼子。”
祥子说:“你说话算话?”
五虎伸出小指,说:“如果我说话不算话,就是这么大的。”
五虎抬手招过一个亲兵,耳语了几句,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过了一会,亲兵返了回来,说:“准备好了。”
五虎说:“给他们松开绑绳。”
卫兵上前解开三人的绑绳。五虎摆了一下手,一行人去了院子。
院子里,正摆着一个大火盆,里面燃着一堆火,卫兵用铁筷子从火盆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铁铧子,一共是七块,摆成一串。五虎冷笑着把头扭向祥子,那笑容甚是阴毒,说:
“如果你能从这上面走过去,不皱一下眉头,我就承认你是个汉子。”
娇娘惊叫着抱住祥子,叫:“你不要信他的话,他是在坑你哩。”
祥子轻轻推开女人,大声说:“好,我走。”
一边的来顺、有全紧张得不知道如何才好,有心上前替他,给祥子阻止了。
玉娴狠狠地盯着五虎,说:“你如果玩心计,我让你血流五步。”
机关枪再一次指正五虎。
祥子脱下鞋,他的脚多日没洗,有些脏,又连续跑路,上面落满了黑灰,他已经站在铁铧子的跟前,一边的人为他捏了一把汗,担心他挺不住,会倒在铁铧子上。娇娘已捂住了嘴,她不敢叫出声来。祥子的脚踩在第一片铁铧上,随着“滋滋”的响声,脚底下登时冒起一股白烟,接着是一串白烟,他走过去了,众人松了一口气,祥子却又从那头走了过来。走过来的他再也顶不住,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有全上前把他扶住了,祥子脚底下的皮肉已烫烂了,烫出一片焦胡的硬痂。
五虎撇着嘴,头不住地点动,冷冷地说:“你有种,我放你们走。”
娇娘瞪视着五虎,咬牙切齿地说:“你够狠。”
她走到玉娴跟前,叫:“妹子,你带着我,我不想回邵家沟了,我要跟着你走。”
玉娴说:“不,你还有孩子,还要照顾祥子。”
娇娘说;“孩子是他们老于家的,我给他留下了。”又指了指五虎,说;“你是于家的种!”
玉娴还是摇摇头。娇娘逼视着玉娴,说:“你如果不带我走,我就死在这儿。”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娇娘已一头撞向屋墙。来顺离得近些,扯了一把,还是撞到了,头上的血流了出来,人已经昏了过去。玉娴急忙上前,抱住娇娘,好一阵子才唤醒过来,娇娘看看玉娴,说:“你带我走。”
玉娴望了祥子一眼,说:“可我担心我弟弟,要你照顾哩。”
娇娘摇摇头,说:“你带我走!”
十
秋天的早晨放不晴朗,阴阴的,明明没有雨,却做出要下雨的样子,让人的心情发霉。树叶子也一片片地往下落,叠在一起,田野、山坡有铜钱厚了,背风的低洼地,一划拉就是一背筐。老刘头坐在院里晒太阳,早晨的天本来就冷,太阳又在云雾的幕布里,因此,他晒得一点都不温暧,晨风吹得他脸和手发干,像干枯了许久的树枝,给什么力量压着,就会“嘎叭”一声折断的,屁股底下,大石头透过单薄的衣服凉过来,屁股就凉成一块铁饼。
他慢慢站起身,坐的时间略久了些,腰有些挺不直,便把手边的铁锨做了拄棍,挺起身子。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没有枪,便没有人肯来恭维他,连一向对劲的广贤也一次门都不登,墙根下堆积了不少落叶,还有树叶、草叶不停地往这边聚拢,老刘头磕磕绊绊地往大门口走,一头猪瞎蒙糊眼地拱过来,拱到他脚边,老刘头举起铁锨就是一下子,骂:“等胡子来了,抓你去给陈满堂做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