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杀人放火的日本兵,一个叫石野的日本军官带着兵来到龙王庙村干坏事,被不知道是哪来的胡子们打死了二十多人,二车户沟村的王勇一家爷四个和王彬一家爷三个给日本兵杀得一个不剰,他们都是本分的庄稼人,只因日本人杀人放火,说了几句气愤的话,日本兵就杀了他们全家。到村外办事的人们也常看到一队队带着枪的兵经过,尤其锦朝、北票铁路线一带,枪炮声把天地都占满了,说是日本人要抢煤的,煤是啥?是老百姓眼里的黑金子哩。当地人不给,为这个,差不多天天打仗,天天死人,天天有枪响。
祥子娘一天两遍叮嘱:“可不许你再到处乱跑给娘惹祸,这世道多乱哪。祥子答应着,每日里只是在村子附近转,心却野得早跑到外边,还不是小拴给勾引的。小拴去北票走亲戚,正遇上两队人马打仗,他躲在远远的山坡上,看见两队人马打得甚是猛烈,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人和子弹,比过年放的鞭炮还多,却阻了走亲戚的路,只好返回邵家沟。”
小拴却极其兴奋,去跟祥子、来顺说:“那些兵拿的都是快枪哩,打起来连着声地响。”
祥子问:“知道是谁跟谁打吗?”
小拴说:“听说是有一个叫蓝天林的,领着兵跟日本人打哩。”
来顺说:“小拴你看清了,他们的枪比我原来拿的还好么?”
小拴说:“那当然,人家的枪长的短的都有,人也多,一沟子一沟子地卧着开枪,还有机关枪哩。”
来顺不晓得什么叫机关枪,给小拴说得馋痒痒的,撺掇祥子:“咱应该多出去走走,别老待在邵家沟,这地方小哩,万一有机会得了手,弄把好枪哩。”
小拴睁大眼睛:“来顺你说啥?你是要从当兵的手里抢枪么,你不要命了哩!”来顺说:“我也没说抢,我只是说去看看热闹。”
祥子说:“来顺说得在理,咱是应该长长见识,邵家沟能出五个太阳,外头的高梁花子上就能结出金豆子,见世面么。”
就瞒了家人,去外面找热闹看,偏偏后生们时运不济,远远地听到枪声赶过去,仗早已打完,别说人影,连个兔子也没有。
祥子说:“咱这样乱闯也不是办法,两队人马打仗,谁肯等着咱去看,还不是占了便宜就走,占不着便宜的也走的,谁还等着给人打?”
有全也说:“子弹可不长眼睛,就算我们遇着热闹了,万一伤着谁碰着谁咋办,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
来顺点头称是,只有小拴,心里一直痒丝丝的,他不只是想看热闹,更想享受身临其境的参与感觉。小拴心里装不下事,见几个后生卸了劲,便自己去找热闹看,只是出去凶险大,没有枪防身,拿斧子又担心遇到紧急情况往地下趴时万一再砍到自己,拿什么好呢,最得手的就是铁棍,家里没有,这让小拴发愁,他来到桃花吐的铁匠铺转,门边摆着的一根铁棍让他眼馋,握在手里,不轻不重,果然顺手,看看没人注意,小拴拿起来就跑,偏让小伙计给看到了,喊了一声:“有贼。”
有两个小伙计起身就追,小拴撒腿就跑,在人家的地界,哪里跑得过?小伙计边追边喊,给前来的一个汉子拦住,伏身一个扫腿,把小拴搁倒在地,小伙计上前踏了两脚,扭着胳膊去见铁匠,铁匠姓石,在这儿开铁匠铺有许多年了,长得面目慈祥,人缘也好,不是大恶人,小拴以前见过的,铁匠笑眯眯地问:“看你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吧,怎么干这些小愉小摸的事呢?”
小拴气哼哼地说:“他打我呢,我又不是愉,只是有用么。”
铁匠说:“你有正用,跟我要么,一根铁棍又不值几个钱,你是哪个村的?”
小拴说:“邵家沟的,村子里有狼,我要打狼哩。”
铁匠呵呵地笑了,说:“你要说别的我信,邵家沟怎么会有狼?就是有狼,会等着你用铁棍打?你是不说实话了,说了实话,真有正经用处,我便把铁棍送给你。”
小拴本不想说实话,细想说了也无大碍,说:“我说实话,铁棍你真给我?”
铁匠说:“我这么大的人,怎么会骗你。”
小拴又看看两个小伙计,说:“我想看打仗哩,找个铁棍防身么。”
铁匠拍拍小拴的肩膀,说:“小伙子,有胆气,想看打仗哩,铁棍子就给你!”
小拴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边的小伙计说:“这是啥正经事,看打仗还不给枪子崩着呀。”铁匠说:“是正经事,你喜欢看打仗,以后我介绍你去真刀真枪地打么?”
小拴惊喜地说:“你说的是真呀,给枪么?”
铁匠说:“当然是真的,但你要保密哩,还得让我觉得你行,看得中意了,说介绍你去。”
小拴说:“中,我会让你满意的。乐颠颠拿了铁棍回到邵家沟。”
有了铁棍,小拴自然当成宝贝,天天不离身的,每天总要去山上转两圈,是想打些猎物送给铁匠,当然没有枪的他连老刘头都不如,是打不到任何猎物的,这天他又上山,倏忽看见一条白影,白影如风,一忽儿不见了,小拴识得是白狐,想着若能打到白狐送给铁匠,他答应的事必是可以办到的,别人把狐当仙,小拴不信,提棍就追,鸟叫风前,草漫野径,追出几步,却无狐迹。小拴不信邪,日日上山找白狐,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乍醒,梦里是白狐的影子,相信只要用上工夫,总会有收获的。一日,懒懒地在山中走,一抬头见前边大石后白狐正卧作寐态,见他便遁。小拴立即扑过去,阻住狐的前路,狐前爪搭地,大尾竖起,尾毛给风拂动,如一面旗子。
小拴镇定住心神,神情专注,向前迈两步,离狐不过一米远,想必一棍是可以打到的,猛然吼了一声,集浑身力量于一臂,棍势如飞击去,倏忽棍又在怀中,狐却不见了,把大石头打碎一角,手震得生痛,四下寻看,还是不见狐踪,小拴心里不安,思想着狐可能真的是仙,怎么一打便不见了呢。满腹心事回了村子,正遇着广贤,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广贤认真听着,瞪大眼睛,说:“小拴你胆是大,怎么敢惹狐仙哩,不怕遭报应呀?”
小拴仗着胆子说:“不就是一只白狐么,会有啥报应?”
广贤说:“小拴你真是不懂事,狐仙是仙,要怎么找你麻烦,我们凡人怎么知道,还不立个牌位给供起来,要多赔不是哩。”
小拴不听他的,说给石匠,石匠哈哈大笑,说:“就让它报应,倒要看看哩,若说报应,那些当兵的天天杀人,还不是早给鬼魂捉去呀。”
说得小拴也笑,更不把这事当回事。
可是,小拴终于在一天傍晚失踪了,事先是有征兆的,那几天小拴就格外兴奋,去找祥子、来顺,总像有什么话要说,问又不肯说,只说是天大的好事哩。祥子以为小拴人来疯,谁知真的就不见了人影。小拴娘先发现的,晚饭的时候没回来,满街找也没影,要是在往常,这本来不算事,可现在外面闹得凶哩,小拴又拿着铁棍子老在外面野,定是遇着啥事了,这事经广贤的口一说,更增添许多神秘色彩,半刻工夫传遍全村,村里人认准是狐仙所为,白狐在村里这些年,谁敢惹它了?还不是小拴不要命了?就都提着小心,听广贤安排一些神灵上的事,把大门关紧,上香磕头。
小拴娘哭得甚是伤心,但哭声喊叫不回小拴,翠花就劝:“说不定是出去玩得野了,或者去了亲属家,过两天就回哩。”
小拴娘说:“还回来啥,除非狐仙发慈悲哩,怎么就得罪了仙家呢!”
人心更多了一些冰,就在这天晚上,大黑山的李大眼睛化装成商人,带着十几个胡子来到邵家沟,他是来找李三的,李三多日不回,黑喇嘛心里惦记,打发他来找找。大部分小胡子在村外,只带着两个小胡子,扮成伙计进了村,老刘头诚惶诚恐,麻溜把李大眼睛让进屋,张罗着做饭,李大眼睛说:“我哪有心思吃,三儿到现在影儿毛都不见,我这心里急呢。”
老刘头说:“我也惦记着,三儿以前是常来呢。”
刘老太太站在一边,眼泪围着眼圈转,李大眼睛问:姑,你不舒服么,还是有啥愁事?刘老太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老刘头麻溜说:“还不是朝向,无故就有些痴傻哩,整天就知道死睡。”
果然没见到朝向出来,媳妇也没出来,想必是伺侯朝向睡下了。
刘老太太打个唉声,说:“都是作孽呀,这是现世报了。”
李大眼睛惊问:“姑你咋说这样的话?”
到底老刘头机警,说:“还不是打了白狐,给仙家怪罪哩。”就把发生在小拴身上的事加在朝向身上,添香加料地讲出来。
李大眼睛点点头,若有所思,说:“三儿不在,我也不待,再到别处看看去。”
刘老太太还沉浸在悲伤里,脑筋没转过弯来,并没认真听他们的对话,顺着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三儿还不是……”正要说下去,给老刘头狠扯了一下胳膊,就把话头扯住了。李大眼睛听出动静,机警地站起身,问:“姑,你是说啥?你知道三儿的下落了?”
老刘头把女人掩到一边,紧张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不是你姑提醒,我倒是真的给忘了,三儿前几天是来过,趁黑天走了呢。”
李大眼睛说:“他说去哪儿了么?”
老刘头说:“没说,白天有一群警察追,他就跑到这里来,我把他藏起来,一直没让出屋,留到晚上,就送出去了。”停顿了一下,又说:“三儿晚上是拿着钱走的,这村中有几个胆大的后生看见了,拿着枪在我家外头守了大半宿,后来三儿就走了。”
李大眼睛说:“是叫祥子、来顺的后生么?”
老刘头说:“是哩,侄子你真中,一猜就说准的,这几个兔崽子胆大得狠,说不定是他们贪了三儿的钱财,把三儿害了呢!”
李大眼睛说:“我有些不信,那两个人我认得的,三儿有功夫,他们斗得过么?”老刘头说:“可他们有枪,听说还是从你们大黑山弄来的,那晚我听到了声响,有枪三儿还不中埋伏么?”
李大眼睛说:“我把这事倒是忘了,是得把他们收拾了,不说三儿的事,就是抢了大黑山的枪这一条,也留他们不得哩,上次要不是叔拦着,还能让他们活到现在?”
老刘头说:“你要是不提这事我却忘了,我哥怎么就出家了呢?外面传得玄,说是为了邵家沟的邵老狗,这事真吗?”
刘老太太见提起表哥,也竖起耳朵听,李大眼睛说:“给邵老狗立个牌子倒是有的,可也不是为了他,我叔是孝子你是知道的,奶奶病了,找了许多大夫也治不好,后找个喇嘛,说我叔是做恶事太多哩,立地成佛才能解了奶奶的灾,就这么着,我也劝不住,他就出了家,我今晚就把那几个小兔崽子做了。”
老刘头说:“那是中,只是这会子不中,得夜深人静了再去,这几个小子野得狠,这工夫怕是不在家哩。”又说:“捉住了不管他们胡言乱语些啥,都给我往死里整,上次整死陈家人我还没感谢你哩。”
李大眼睛狠狠地说:“就听姑父的,今黑说什么也把他们收拾了。”
老刘头说:“你们得遮了面去,别给人认出来是从我们家出去的,以后你姑我们俩没法待哩。”
李三说:“这事我晓得,自会安排妥当的。又详细问了祥子家和来顺家的住址,是第几个门口,哪条街上,了解得一清二楚,就让刘老太太做饭,吃完饭去抓祥子他们。”
其实朝向媳妇并没睡,安置好朝向,她本来是要过来的,走到外屋地下听到老刘头他们的对话,登时紧张起来,女人心里噔噔噔直跳,虚汗流了出来,趁着上尿道子的工夫,拉开门就往来顺家跑,正遇着来顺要去找祥子,把情况一说,来顺也吓了一跳,女人说:“来顺你快跑吧,那些胡子什么事做都得出哩。”
来顺匆匆跑到祥子家,又找出有全,几个人趁黑天掩护跑出村子,直奔桃花山,到原来找过的山洞藏了起来。
这一晚,邵家沟给李大眼睛折腾得天翻地覆,到底没找到几个后生的影儿,原本要抓满屯、响亮他们做人质的,给刘老太太拦住,冤有头债有主,怎么能做那样的恶事呢,这里是邵家沟哩,要给姑留着面子,还要在村里住哩,可不能再把人都当了满斗,乱杀一气。李大眼睛一无所获,临走留下话来,躲过初一跑不出十五么,早晚还不是收拾了。
祥子回到家,娘跟他说:“还是先躲起来吧,村中有老刘头给做内应哩,万一躲闪不及,还不是遭了黑手?”
祥子说:“老刘头跟胡子私通,报了官,把他全家人杀了算了。”
娘连忙摆手,说:“不中,不中,要不是刘老太太说情,你爹你娘早没命了,而且就算官家把老刘头一家杀光了,胡子们会善罢干休呀?”
祥子听娘的话,拿了被子及一应物品,索性躲在桃花山上,只是在晚上的时候,会回家取些吃用的,来顺先前也在桃花山住了,到底耐不住冬日的寒冷,响亮就给找个远房的亲戚家,打发过去了。
二
忘记了在山上过了多少日子,这又是一个孤寂的夜晚,寒风敲打着山上的树木,刮动了沙石,敲打在山中小溪结得还很薄的冰面上,发出清冽透亮的响声,响声如乐手的敲击,清澈又有节奏。溪流两边的野草给冰沾住,躺倒在死凉的冰面上,再没有半分反抗的力气,听凭北风吹过来吹过去,随意地摆弄。风不大,却特别硬,在这样的晚上,桃花山便越发像个桃子,光光的、熟透的样子,裸露的山石跟黑天搅在一起,越发显出大山的庄重,至于满山的树木,除了被风吹得乱摇头乱叫唤,打远了看,根本显不出它们的影儿。
给寒冷包围住的祥子很想回家看看。
而此时邵家沟的人们给寒冷逼得都缩在家里,在炕头上偎着,村子里没有狗叫,连爱管闲事的大黑也没有叫,夜晚如昨,静悄悄的,忘了天,忘了地,忘了人,寂静得让人找不到他们都在哪里。隐隐的,有男人的鼾声和婴儿偶然的啼哭划破夜的宁静。猛然就有明亮如火的光亮闪出,比星星大,比圆月小,忽闪忽闪的,又是那般神秘,眼尖的孩子摇醒沉睡的父亲,用手指着问:爹,爹,是狐仙在做怪么?
父亲急忙掩了孩子的口,说:不许胡说,狐仙会生气的,没见你小拴叔给狐仙弄走么?说完便不住地往远处张望,心里揣着小兔在跳,没得到满足的孩子便又问:爹,真有狐仙吗?狐仙是啥样子的?
当爹的便说:怎么没有?邵二狗家的大黑还追过哩,没见小花吓疯么?都是惹狐仙生气么,爹没见过,你广贤爷说是长得白胡子老头的模样。
孩子想像不出爹所描绘的样子,猜测着像广贤的萎缩模样,孩子又不满意,便带着诸多的疑问睡去了。
突然就响起一阵枪声,爆豆般地响,比以往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上次两伙胡子来邵家沟打的枪跟这比,简直是不算事的,邵家沟的每个人都听到了,男人们披衣坐起,女人们把裤衩套在头上,半天穿不进去,等勉强穿好了衣服,谁也不肯下地,更不敢到外面去,一家人摸着黑,把彼此的眼睛当成了灯,互相对望着,又歪着脑袋细心揣想枪声发出来的方向,却没有谁真的敢出来认真晚望。偏有一户人家的屋门悄然打开一条缝,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探出来,又挤出整个清痩的身子,望向桃花山的方向。
这是来顺,他原本在亲戚家的,这天一早就觉得心神不宁,到了晚上,趁夜黑赶回家来,说是想爹了,要看看爹的,满屯在感动的同时也吓得不轻,你当儿戏呀,这是跟自己的命开玩笑哩,嘱咐着就住一晚,明早天不亮就抓紧走,可别给老刘头看到了。
来顺答应,这一晚在家住下来。自听到第一阵枪声,他的心就没安生过,此时站在院中,往桃花山的方向望,黑漆漆的夜色挡住了他的视野,但他心底的视线却一直明着,是祥子哥出事了么?
祥子娘又何尝不是这样想,枪声来自桃花山方向,不是儿子出事了还有谁?扯满屯起来,去桃花山看看,满屯说:“不是我不想去,要真是祥子出事了,我去了又顶啥用,别说没枪,就是有也不会使,去了只能白送死哩。”
两口子急得直跺脚,哪里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