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答应一声,转身要去端猪食,刘老太太早端着猪食盆过来,边一颠一颠地往猪食槽子里倒边叫骂:“这该死的猪,饿了一会儿还能饿死呀,就不能忍一会儿,叫得人这个心烦,你不知道喂胖了是要挨刀杀的么。”
这边骂骂嚷嚷的,那边老刘头一通劝:“老总,老总,这是咋说呢,老婆子就这德行,嘴里是吃了猪粪哩,一喂猪就乱叫乱嚷的,搅得老总的耳根子不清静了。”
警察却一扭身出了院子。
老刘头擦一把吓出的冷汗,拉开门看看,警察们果真是走了,这才重新插上门拴,把李三叫出来,却闻到一股猪粪臭。老刘头掩了掩鼻子,两人一起回了屋。
李三说:“这可真玄呀,差一点就给他们抓住了。”
老刘头问:“除了朝向,还有谁看见你来么?”
李三说:“是有一个人的,我还拿了他的帽子和镐头,给警察做样子哩。”
老刘头把头扭向朝向,朝向说:“是来和,他在劈木头哩。”
老刘头一拍大腿,说:“糟糕。”说出一句,就住了声。朝向问:“爹,这又是咋?来和大哥还帮着掩饰了哩。”
老刘头说:“你又懂啥,来和还不给来顺说,来顺知道了,全村的后生们也就都知道了,会善罢干休么?这事麻烦大呢。”
刘老太太也听出事情的严重,一时也没了章程,瞪鼓着眼睛在一边望。
李三道:“我晓得这事不好办,现在怕也是走不了,我今黑就走,并不连累你们的,桃花吐这一带我以后也是不能来了,给警察看出了行踪,以后的活也不好做了。”
十一
朝向媳妇是天见黑时回来的,娘的病果然不轻,只是也无大碍,心里放下不少,就张罗着回家,娘留她住一晚的,可她总觉得心里有啥事,匆匆地赶了回来。
一推院门,门却插着,就叫,刘老太太跑过来把门打开,又探头向外望了一望,这才回身,再把大门插上,大声说了句:“是朝向媳妇回来了么。”一条黑影就从尿道子闪了出来,身影痩削,却又敏捷,知道不是自家人,朝向媳妇把气息屏住,仔细地看,待看清来人,才叫了一声“表哥”。
那人就立住脚,等朝向媳妇走近了,这才接口说了一声这么晚才回来呀?
“嗯哪。”朝向媳妇答:“刚从我娘那儿回来,娘病了,怪担心的,表哥是啥时来的?”
李三说:“头晌就到了,在这待了大半天了呢,我说白天没见到你,原来是回娘家了。”
刘老太太也问:“你娘的病好些了么?”
朝向媳妇答:“她就那个身子,找了大夫,吃几服药,见好多了。”
几个人在屋外说话,老刘头听到动静,跑出来接,把女人手上的筐拿了,说:“还不快进屋,有啥要紧的话非得在外头说,怪冷的天。几个人便进了屋。”
一家人早吃过了饭,朝向媳妇随便找些剰饭填补了一口,就忙着收拾厨房里的一应物什,刷盆、洗碗、洗筷子,两屋的门都开着,女人要省些灯油的,没有点灯,只是就着屋里的灯火亮光做活计,老刘头却把这屋的门掩上了,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声音甚是低沉,朝向媳妇听不清楚。
却忽地听到“哗啦”一声响,女人心下好奇,悄悄靠过去,隔着门缝往屋里看,目光就定住了,见屋里的三个人个个眼睛雪亮,家里那个一直紧锁着的小箱子给摆到炕上,李三正一把一把地从箱子里掏银元往口袋里装,银元白花花的,闪人的眼睛。
老刘头低低的声音问:“三儿,这些都带走么?”
刘老太太也问:“是把银元都带走吗?这么沉,这么黑的天,拿着不得劲哩。”
李三说嗯哪,我以后不能来了,带着沉是沉了点,也不碍事的。
炕沿上的灯火不住地忽闪,结出小小的灯花,把光明压低了许多,刘老太拿了针去拨,一下,两下,那灯花却也结实,竟没能拨落,刘老太太便把针按得深些去拨,不想却把灯火按灭了,就传来m翠翠的摸索声,摸着了火石,地一声,打出火花,又把灯点上了。
拨落灯花后的灯果然比先前明亮了许多,不但亮出了屋子,也亮出几个人神情凝重的眉眼,这夜有月亮,月亮是个半月,照得外面并不十分清澈,却也有月光穿过窗棂,如水般泼洒到厨房的地上来,将女人身上淡淡的幽暗化去了。
“我一会儿就走,趁天色暗得好,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么。”是李三的声音。
朝向媳妇不敢再听,心里别别别地急跳。收拾完碗筷,赶紧回屋,说给朝向听。朝向是给吓着了,一直没缓过神来,见女人又提,尤在心酥,说:“你问这些干啥?又不干咱俩的事,只做不知道算了。”
朝向媳妇越发觉得奇怪了,说:你不是我男人么,有啥事才好问你,你若不是我男人,我问你干啥?我总觉着那些银元来路不明,爹娘说的话也神道,说不定以后会出事的。
朝向不愿意地说:“你说这话啥意思,是嫌家里的事少呀,我倒是忘了问你,你跟来顺背着我都干啥了?”
女人答:“你听谁咬舌头,我又做了什么?”
朝向道:你当我不知道么,你给来顺日,你是贱女人。
朝向媳妇不由动气,故意气他说:“我是你媳妇,你怎么说这些畜牲的话?你悦意埋汰我,我当真就让他日了。”
朝向心里不是味,自己的女人真的要别人来开垦么?他心里酸酸的,一掌打在女人的脸上。
女人给打得急了,她陡然生出一种妇人的恶毒,手也是快,一把牢牢攥住朝向跨下的软虫,叫:“你想日俺,你有那本事吗?哪天不是洗光了身子等你。”
朝向像挨了打的蛇,顿时软下去,再寻不出反驳的话,只是下身被拽得生痛,不由得“哎哟”叫出声。
那屋听见动静,刘老太太就骂:“朝向,欺负你媳妇吗?”
两人再不敢吱声,堵着气谁也不肯理谁。
女人的气已填满了心肺,她觉得自己每日里为这个家啥活都干,男人不中用,又不肯理解她,真的是无依无靠的鸟了,本指望有一个安生的小窝,却不想有了家的田长不出该有的苗,季节是那般如期变化,有秋就有冬,人生的春风何时又能刮来呢?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作贱了自己的青春吗?作贱了可以幸福安享的一世,听娘说过,不生育的女人入地狱小鬼都不睬的,那么将来做了鬼,也只能是无人照看的野鬼,找不见生活的亮光,也找不到该走的路径,就那般一步步地,没有个准地方去。听听身边,并不曾入睡的朝向只是哑然无语。没有男人的功用,连话也不会说了吗?更不用说知痛知热了,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真是一种苦痛。
她心里活动着,不知怎么就又想到来顺身上,忽地想起来顺叮嘱的事,摸摸白手巾还在,便悄悄起身,听听对面屋,没有啥动静,找个长木杆,出了院子,把白手巾挂上了。
来顺今天有点懒,知道女人不在家,一直没怎么到老刘头家门前转悠。却是祥子,给警察一闹腾,又没找出什么人来,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便格外地留了心,每一家的日子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还是烟是烟,火是火的,到老刘头家门口转,门是关着,也没见到生人,祥子心里说,我是多疑了。晚饭的时候,来顺抹完嘴出来,遇着来和,来和就说:“来顺,平时你别到处瞎转悠,也不怕出事,没见今天警察来抓人么,都吓死哥了,真是凶险。”
来顺说:“哥你说话不着村不着店的,警察抓人关你什么事,有啥可凶险的。”
来和说:“你不知道,我和朝向都看见了,那个人就在咱村哩。”
来顺瞪大眼睛,问:“你说啥?”来和就把上午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当时真吓人,都要吓死我了,现在这心还咚咚直跳,来顺你摸摸,看哥这心跳得厉害不?”
来顺不摸,急急忙忙往祥子家跑,跟祥子一说,祥子寻思一会,说:“定是李三来了,今晚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跑了。”
来顺说:“嗯哪,咱多找几个人,把他盯住了。”
就找来有全、小拴,连小亮也过来了,邵二狗听到信儿,拿了一把菜刀,也赶了过来,要找机会像来顺那样给老刘头下点黑手,最好老刘头能拿着土枪出来送李三,大伙一齐动手,把土枪抢过来才是真正合算的。后生们各带了家什,B各做商量,便把老刘头家围住了。
祥子叮嘱大伙:“今天咱志在必得,不管老刘家出来谁,就是出来一条狗,也要捉了,可不能像上次那样着了道,给他跑掉了。”
夜渐渐地来了,正在老刘头家四周转的来顺望着一条白手巾挂出,心中一阵激动,知道女人真的是跟他一心了,李三还在院子里。
村庄里还是很安静,不言不语地卧在月芽底下,像是百年前就躺下的一条老狗,后生们都走得悄没声息,神情专注。这时村里隐约传出了一声狗叫,声音很轻,好像那狗在说梦话。老刘头屋里的窗纸上现出黑影,祥子给来顺打手势,两人把枪都捏紧了。
祥子小声说:“他们要出来了。”
十二
屋子里,老刘头半天没说话,抬头看看天色,天早就黑透了,老刘头站起身,对李三说:“侄子,我不能留你,要走也该动身了。”
“嗯哪。”李三应了一声,提起装满银元的口袋就要出门。
老刘头的眼睛紧眨了眨,问:“三儿,这些钱拿着,真的沉哩,不能留下些?”
李三答:“我以后不来哩,我拿得动。”
老刘头的心里似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喉结紧张地滚动了几下,他张了张嘴,说:“你先等等,我出去看看动静。”
李三便把口袋先放下了,手却没松开。
老刘头出了屋,轻手轻脚爬上鸡窝,慢慢把头探出来望,望一眼立刻把头缩回去,他见到有几个人影正在外面转,人影行动得好快,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老刘头倒吸一口冷气,返回屋说:“不得了,外面让人给看上了。”
李三也紧张起来:“人多不多?”
老刘头说:“看不太清楚,是好几个人呢,八成又是祥子、来顺这几个兔崽子,要拿我的把柄呀。”
刘老太太将信将疑,说:“几个孩伢子,他们跟咱家有仇么?”
老刘头训:“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啥?”
刘老太太是一根筋,给当家的一训,更要找个证明,也出屋爬上鸡窝,她一探头,正望见祥子端着枪向院里看,吓得她立刻蹲下身,半天才缓过精神来,返回屋里,说:“不中了,他们手上有枪,真把咱家围上了。”
李三说:“那咋整,要不我硬拼出去,我有工夫的,天又黑,不怕他们在外头。”
刘老太太说;“那可不中,你是能跑出去了,要是让他们看见影,你姑父我们俩怎么办?后生们会报官哩,说收留了你,官家还不把全家都抄了。”
一时间都没了主意,低下头沉思,又仰头看屋顶,像在做啥决定,背着手在地上走,屋地上没银元也没金子,只有他自己给灯照着的身影,便一脚重一脚轻地踩下了,走了几圈,终于停住脚,说:“我就不信他们一整夜都在外头守着,这大冷的天,不冻死他们才怪。”
刘老太太也附和:“是这个理,后生们肉皮嫩,不经冻的。”
屋里说着话,邵二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跟祥子说:“不中了,我有点顶不住了,天太冷了呀。”
祥子说:“按说,这会子也该出来了,再守一会,就不信他不出来,你先回去添件衣服,我也觉得是冷呢。”
邵二狗就先走了。
老刘头又出去一趟,他望见邵二狗回家的身影,可还有一些人影在转着,返回屋里,说;“我见着靠走了一个,再等一会,就差不多都走了。”
李三说:“那就听姑父的。”
把口袋往身边挪了挪,摸里面的银元,老刘头背着手又在地上走,眼睛无意间瞄上了李三的手,说:三儿,这大长的夜,干等你也是等,看你衣衫不整,头发又乱又长的,我给你剃剃头。
老刘头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李三说:“那就劳动姑父了,只是这昏暗的灯光下你看得清么?”
老刘头答“你不记得我年轻时是学剃头的么,摸着黑也能剃哩,有了灯火,就更看得见。”
李三搬过木凳坐下,又将刘老太太用的围裙系在腰下,老刘头把剃头的家当收拾好,用热毛巾捂了李三的头、脸、腮、下巴,趁这工夫,将剃刀在一块长条牛皮上蹭,这块牛皮一头固定在屋里的立柱上,老刘头左手拽住另一头,右手捉刀在牛皮上蹭,手腕一甩,一正一反,直到把剃刀蹭得能吹毛断发,在灯光下闪出青徐徐的光。差不多了,老刘头小心地把刀锋对着灯光瞅了又瞅。确信没有问题了,这才把盖在李三脸上的热手巾给掲下。老刘头比量了两下,说:“三儿,你来这儿家里知道么?”
李三答:“不知道,我这次出来,谁也没跟谁说哩。”
“哦,你这孩子,以后出来可得跟家人说一声,要不多让人惦记。”
老刘头说:“在外头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里连信都不知道哩。”
李三说:“姑父说得是,以后我注意就是了。”
老刘头说:“这才是正经话,可是,你跟黑喇嘛我老哥也没说过么?”
李三说:“没,他知道了不让哩。”
“哦。”老刘头长出一口气,他果然是剃头的好把式,剃刀轻飘飘地刮动,就有一绺绺头发落下来,刀锋上去,毫不走偏,一下一下,将头发连根剃下。剃完了头发,再刮脸。先在脸上用毛刷刷上胰子沫,再用热手巾捂上一会,等毛根软了,掲开手巾,顺脸开始刮,滋啦滋啦的令李三感觉分外舒服,真想打个盹儿就睡了。老刘头边刮边用食指捋一下剃刀上的毛发和胰子沫,刮了左脸,刮右脸,然后是下巴、脖子、耳廓、耳朵眼的四周。毕竟这些年月不给人理发了,手底下还是有些生疏,理到后边,灯火照不见了,手就有些抖,不留神在李三的头上割出个小口。
李三问:“姑父,是割破皮肉了吗?”
“嗯”
“出血了吗?”
“出几丝哩。”老刘头说,他觉得屋里有些热,身上像淋了雨一般,汗就下来了,摸一把脖子,都是汗水,他摸了摸李三的下巴,又摸了摸李三的脖子,说:“三儿,你的大脖筋挺粗的呢,跳动得按不住。”
李三说:“是么?”
老刘头答:“这大脖筋可是人的命门呢,马虎了一点,再英雄的汉子也会没命呢!”剃刀还在刮动,参差不齐的头发就在他的刀锋下脱落着。他的手抖得更厉害,头上的汗也在这抖动中落下,李三问:“姑父,你紧张么?”
“啊,不、不,我怎么会紧张。”说话的工夫,剃刀“咣啷”掉在地上,响声清脆。老刘头赶紧拾了,又接着剃头,头上的汗流得更多了。
刘老太太在一边看得真切,奇怪地问:老头子,你真就这么热么?
老刘头的声音有些颤抖,说:“不、不是、不很热哩。”
刘老太太终是不信,麻溜下地,到外屋地扯下一条手巾,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撑刚强,热得满头都是汗了,还说不热。踮着小脚走到老刘头跟前,想给他擦擦汗,手刚刚伸出,突然听到李三一声惊叫:“你……”
血如涌泉,立时涌出,老刘头的剃刀齐刷刷地割进了李三的脖子,大脖筋给锋利的剃刀割断了。
刘老太太惊得尖叫:“老头子,你,你,你这是把他杀了吗?”
“是,是把他杀了,我把他杀了。”老刘头两眼发直,盯着装满银元的口袋,喃喃地说:“他,他要把银元都拿走哩,这是放在咱家的钱哩。”
刘老太太说:“可那钱是他弄来的呀,咱不能图哩”。
老刘头说:“外头后生们要抓他,不杀了,又出得去么?拖的时间久了,给官府知道,咱一家人还有命么?”
刘老太太说:“就为这,你下这样的黑手么?作孽哟,你这是作孽哟,看我表哥他们知道了能饶了你。”擦脸的毛巾从刘老太太的手上落到地下。
朝向听到动静,不晓发生了什么事,边走边问:“出啥事了?又叫又喊的。”
当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猛见表哥李三一身的血污,还坐在那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浑身是血的爹立在李三的背后,也直着眼睛瞪着他,吓得他“吗呀”一声惊叫晕倒在地上。
外面忽然刮起旋风,那风刮得甚急,把挂在木杆上的白毛巾刮落了,老刘头的目光搁向窗外,感觉出身上有了一丝丝的寒意,才觉出这夜是有些深了,他掲开炕灶上的石板,找出铁锨,拼着力气挖出个土坑,把李三的尸体放进去,又在墙壁角挖个土坑,将一口袋银元填在地下……第四章虎口夺枪一外面又传来凶恶的消息,九月十八日那天,日本军对沈阳北大营的中国驻军发动武装进攻,把沈阳占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