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祥子正在桃花山顶上的山洞里,这里是只有来顺、有全知道的,山上冷是冷,待了些日子,倒住得习惯了,不像在家里,爹娘老是管着,没事的时候,他就拿着土枪摆弄,直到闭着眼也能把枪拆开、装上,有数的几颗子弹是舍不得用的,只能不停地拿来枪空瞄准,枪端得倒是熟了,若真的用上,相信也差不了多少的。枪声响在山脚下,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瞪大眼睛往山下看,到底是黑天,什么也望不见的,他有心下山去看看热闹,又不晓得深浅,转了几次又返回山上。
夜风真冷,在外面站立得久了,吹得骨头缝子都生痛,祥子有些吃不住劲,就返回山洞,一大堆火已快燃尽,红红的火炭又化成白灰,洞里见凉了不少,他添上些柴草,烟又冒起来,小小的石洞被烟雾笼罩着,呛得他一阵咳,眼角有泪流出来,他伏下身,将嘴聚成筒状,向火堆吹去,随着红光的渐亮,火苗忽地升起来,做着向上的努力,越烧越旺,把石洞烤热了,他顿时觉得暧和了不少,心也活络了不少。
这一夜他没敢瞌睡,一直静听着外头的枪声,由近及远,由连续到间断,最后终于止住了。天光见晓的时候,他渐渐睡去,刚有些朦胧,又给一泡尿憋醒,出了山洞,天已经见亮了,东方一蓬乌云下,露出一片白色的边际,星星隐去了,天色还很浑浊,但已经能看见近处的景物,远处的山峦,他撒完尿,将目光向山下投去。
山腰处乳白色的晨雾翻卷着,山像扎着一条白裙带,有它遮掩,实在看不清什么。祥子想了想,他决定还是下山去看看,便拿着压好子弹的枪,边四下窥视边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桃花山东南部的阳面的脚下应该是个交通要道,是桃花吐,山坡背面的西北边就是邵家沟了,桃花吐是个大镇子,只所以叫出这个名字,是每年的三月末,桃花山上的桃花谢落的时候,一片片花瓣成了粉红的云霞,涌向村子,就如桃花吐蕊一般,村名因桃花而好听好看。贯通该村的是朝阳通往北票的马路,昨夜的枪声就是响在这里了。
祥子到达山脚下时,太阳已露出红晕,这里的草木比山顶上更显得旺盛,松柏是不惧寒冷的,不管冬夏,它们都一样生活得灿烂,绿意盈怀。他知道这里隐藏着凶险的,因此,走得更仔细,专捡暗处走,忽然,他似乎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迟疑了一下,心要跳到嗓子眼了。山风在任何时候都比田野里吹过的风凉得多,冬日的早晨更甚。祥子觉得浑身冷得发抖,牙齿也在打颤。他只有咬紧牙关,别让牙齿的敲击声传到嘴外。
祥子伏在一块大石后,小心地向着公路附近张望,公路上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动静,硝烟的气味经一夜的风吹,已经散尽,若不是事先知道这里发生过枪战,一般人是不会想到这样的地方该有怎样的厮杀的,可祥子却从这奇怪的寂静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脑袋里不断翻跃着一些特别的影像,猜想着那些可能发生的危险结果,会是些什么呢?
骤然就有呻吟声传来,像细微的蚊虫哼叫,马上就没有了,祥子警惕地张大眼睛,小心搜索,并没有人影,流动的晨雾不愿离散,还在缓缓流动着,早晨没有多少风,只是有一些丝丝的寒气不住地袭来,再无其他动静,是我太紧张了,祥子心里想,目光却不歇,有意无意地四下寻看着,又是一声如蚊虫样叫的呻吟,祥子立即提起精神,突然,他看到不远的山石上,是一滩新鲜的血迹,直刺他的眼睛。
这附近肯定是有人的,他已经确定,刚才的那两声哼分明就是人的声音,搜索得就更加仔细。一滴雾气结成的水珠从树上落下来,还没来得及结成冰,恰落进他的脖子里,凉凉的,是格外的凉,他抹一把,抬头看看水滴掉落的树枝,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声呻吟,扭头看时,是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他往前凑凑,转过石后,在地上倒卧着一个穿军服的人,浑身是血,已经昏迷过去,从身子的一起一伏看,人还是活着的。
祥子仔细看了看,不晓得是哪里的军人,在邵家沟待得久了,的确没见过什么世面,连军装也认不出。“这个人会死的,如果没人管,他一定会死的。祥子心里对自己说,他伏下身,小心翼翼地背起那人,一时又不知该去那里,他没有钱,找大夫是不中的,背着这样一个人,到桃花吐肯定是不行,他不敢去别的地方,思量着还是回到山上。”
那人长得差不多与祥子一样高,祥子背着他有些吃力,尤其是往山上走,压在身上重如山,但他不敢停顿,一步一步地坚持着,将近半山腰时,他再也走不动了,将那人慢慢放下,自己坐在边上休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边的人还在轻声呻吟,他是很痛苦吧,他一定是很痛苦了,祥子这样想着,又拼着浑身的力气把人背起来,继续向山上走去。
山上哪有现成的路,只有兔子、山鸡们跑过的毛毛道,却又崎岖难行,当祥子背着人回到山洞,已累得不知道东西南北,除了喘气,再不想做其他任何事情,他只觉得脑袋死沉死沉,有瞌睡追赶着,浑身软软的,汗水渗得满身满脸,夜里又一夜没合眼,他真想先美美地睡上一觉。
身边,受伤的人又在轻声呻吟,把满脸的痛苦传达给祥子,祥子转过头去,听那人微弱的声音在叫:水,水……
祥子急忙转身,看看水壶,空空如野,水早在昨天晚上喝干了,他费力地爬起身,提着水壶向不远的山沟走去。搬块石头,打破冰层,灌满一壶水回到山洞里,将水倒一点在葫芦里,抱起那人,一点点地喂进嘴里,有水落进肚子,那人的精神缓和些,眼睛张开了,当看到祥子时,脸上露出惊怖的神色,挣扎着要坐起来,祥子按住他,和气地说:你不要动,我不是坏人的。
那人重又将眼睛闭上了,祥子趁了这工夫,帮他洗去脸上的血迹,这才看清楚是一张满周正的脸,下巴上有短短的胡须,大概是失血过多,又挨了一宿的好冻,脸色显得格外仓白。
好一会工夫,那人又睁开眼睛,环顾着四周问:这是哪里了?
祥子答:“这是桃花山的顶峰哩!”
那人点点头,说:是你救了我,把我带到这里么?
祥子“嗯”了一声,说:你从哪里来,跟谁在打仗,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那人喘息一会,眼睛也不看祥子,慢声说:我姓周,是日本驻朝阳守军石川小佐手下的翻译,昨夜跟一队人马到北票去,走到这里遇到伏击,也说不准是谁下的手,猜着可能是蓝天林他们,将我们打散了,受伤后我就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幸好他们没发现,要不早就没命了。
祥子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被打,他对日本人不感兴趣,想必又是惦记着北票的煤,姓蓝的那个人不给吧,就把疑问提出来:“你们是去抢煤么?”
那人认真地看着祥子,看了半天,说:“你不会是与姓蓝的人是一伙的吧?”
祥子呵呵地笑了,说:“我是邵家沟的庄稼人哩,我怎么认识姓蓝姓绿的。”
那人说:“那就好,我这命是你给的,我跟你说几句实话。”
祥子说:“你说。”
那人说:“其实我是被蓝天林他们打了,但我一点也不恨他们,我真的不恨,我心里还高兴哩。”
祥子说:“那为啥?”
那人说:“我也是中国人,咱有这样的汉子,越多才越好。”
祥子说:“你这话我更不懂,他们打你,你还高兴?”
那人说:“兄弟你是真不懂了,我给日本人干事不假,还不是我娘和老婆在他们手里,要不是这样,我也要打他们,我在他们跟前活得像狗哩,人活到这个份上,真的是很没意思,这哪里是活,是度命么。”
祥子说:“你这么恨日本人,他们到底是啥样的人呀?”
那人说:“日本人是啥,是贼哩,是最大的胡子哩,他们来中国就是要抢东西,愉东西,还杀人放火,他们是要占领咱整个中国呀,把咱们的东西都抢去,这样的贼不打他们还留着干啥?”
祥子若有所思。
停顿了一会,那人又说:“兄弟,将来你可别像我,活得窝囊,要活得像个汉子哩,谁是朋友,谁抢咱愉咱,就跟他们干。”
说得祥子热血沸腾,思想就有些不冷静,要说几句硬气话,忽然又想到自己连胡子都怕,躲在大山上,还有什么话好说,果真是窝囊了,便把到嘴边的话压住,无精打采地低下头去。
大概是伤口疼痛了,那人“哎哟”叫了一声,祥子问:“痛得厉害么?”
那人点点说,说你帮我把伤口包扎一下,我这有救伤的药哩。说完指指右胸。祥子狐疑地望去,见那人的衣服已经破了,血果真是从这里冒出来,他小心地解开那人的上衣,又脱下内衫,映入他眼前的是血糊糊的一片,有一块肉翻出来,就像长裂开的蘑菇,看得人头皮发麻。祥子没有给人治伤的经验,正不知所措,那人却说药在下衣兜里,你帮给上好,包扎上就行了。
祥子依言给那人包好,安顿停当,觉得是有些肚饿,才想到忙了半天,还未吃一口东西。简陋的石洞里,除了少得不能再少的一些家用,可吃的不过是一点米和几根红薯,看看大堆的火还没完全熄灭,星星点点的火花是完全可以再燃起熊熊火焰的,便又续上些干草,又架上木头,看那火逐渐燃起来,返身将红薯埋在火堆里,任红红的火焰烧熟他的干粮。他打了个哈欠,然后便又回过头来,与那人说话。
“翻译是干啥的?”他问:“是一个大官么?”
“翻译不是官。那人答日本人不懂咱们的话,他们说的是东洋文哩,翻译就是把他们听不懂的话用能听懂的话说出来。”
祥子半懂不懂,又接着问:“你能见到枪么?”
“能,各种各样的枪都能见到。”那人答。
祥子的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说:“认识你这半天,还不知道你姓啥,叫啥,以后万一有啥事好求你哩。”祥子想到了枪。
那人说:“我姓周,叫周泽明,到朝阳日本兵驻地,一问周翻译都知道的。又问了祥子的姓名,就彼此都记下了。”
火是旺,转眼的工夫,红薯已经烧熟了,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祥子扒出一个来捏捏,又来回倒了一会手,扒去烧糊的黑皮,一根白瓤露出来,散发出飘香的热气,他递过去,看那人狼吞虎咽地吃,自己也吃了两个。吃过了东西,又歇了一会,周翻译的精神好了许多,挣扎着把身子挺了挺,说兄弟,我是不能久待的,我该早些回去。
祥子说你这样的伤走得么?
周翻译沉思了一下,说:“走不了也得走呀,日本人多疑哩,若是时间久了不回去,会害了我娘和媳妇的。我……试着走吧。说着话,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祥子赶紧上前扶住了,他本想挽留,可是山上实在没什么吃用的东西,连最基本的生活条件都不具备,又带着伤,留下他还真不如送回去的好。只是要扶着他走么?朝阳的路并不近的,少说有三十里的路程,自己能支撑,那人能够挺住么?祥子有些犯难,盼着有个帮手来,如果有两个人,轮换着背也是能走的。”
果然就有人来,山路上远远地走着来顺,二人相互问着情况,然后商量了送人的事。
祥子就返回邵家沟,娘正惦记得眼泪汪汪,说不动满屯,要自己上山来看的,见了祥子,可不是喜出望外,忙扯进屋里,问了这,问了那,知道是没事的,心就敞亮了,忙着做些吃的,逼祥子吃下了,吃完了饭,就赶祥子走。快到中午的时候,祥子牵着毛驴返回到桃花山,走前又嘱咐娘,晚上叫有全到山上来,把大青驴拉回去。
来顺正等得心急,进了山洞,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掺扶着周翻译,向山下走去,到了山脚,扶周翻译骑上大青驴,三个人一路向朝阳走去。
这一路并没遇到麻烦,他们牵着大青驴在前头走,生怕走得急了周翻译吃不消,就故意放缓了脚步。路上不时走过三三两两的行人,虽然人们会多看他们两眼,但并不曾有人过多地注意他们,都忙着活命,谁还有心情顾别人的事?也是路途远,三个人边走边说些闲话,来顺一直惦记着枪,问周翻译:“能弄到快枪么?”
周翻译问:“你要枪干啥?”
来顺说:“也不干啥。”
周翻译说枪是能常见的,不过想弄到手也不容易,日本人看得紧哩。
三
朝向真的疯了,见了人,就像没看见一样,眼睛直勾勾的,谁问他话也不应,只是嘴里不住地嘟囔,杀人了,杀人了,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刘老太太请了广贤去看,广贤给看了,翻着白眼珠子说:“这老天爷是最讲公道的,人做了什么样的孽,老天爷会给什么样的报应哩。”刘老太太先是不明白,问广贤他只是翻愣眼睛,装糊涂不肯说。广贤走后她才从孩伢子嘴里听到口风,这是说断子绝孙哩,让别人家的孩子连家都不敢回,自己的孩子就得疯了死了,把恶人疯成绝户哩。眼尖嘴快的小香听到了,什么也不说,嘴里发出一连串的“靠、靠、靠”,满库家的听小香一个劲靠,也吐出一串的“啧、啧、啧”。
一向迷信广贤的刘老太太哭着去找广田拿主意。
刘老太太抹着泪说:“大哥,都是我家老刘头做了恶事,报应找到孩子身上,我可只有这一个儿子。”
“哦。”广田拉着长音,说:“他积德作孽我怎么管得了,他可是认识胡子哩。”
刘老太太说:“大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怎么和他一般见识,这邵家沟还不是你说了算?你给拿个章程,能治好孩子的病,让我磕头作揖做啥都中哩。”
广田说:“你还知道这是邵家沟,还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我还当邵家沟改了姓,叫刘家沟了哩。”又说:“你家老刘也真是了不得哩,他有枪么,说崩满库就崩满库,想收拾陈满堂就收拾了,邵老狗的死跟他也扯不清呀,这又开始对付几个后生,都收拾光了,只留下你们老刘头一家人呀。”广田说:“邵家沟人并不欺生,你们刘家来了这些年,谁也不曾说过三道过四,倒是你刘家非要跟邵家沟的人过不去哩,邵家人可也不怕。”
刘老太太说:“这事我做得了主,李大眼睛毕竟是我的侄子,我给他说,不许他再招惹邵家沟哩,我当家的若是拦着,我拼了命也要跟他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广田说:“我原不原谅倒是其次,我又算个啥,走出邵家沟,谁又肯认得我,我只是可怜祥子他们几个后生,给整治得没了孩子模样,小拴是不是让胡子们给抓去了?”
刘老太太说:“小拴这事我确实不知道,我再问问大眼睛,若是了,让他把人放出来。”
广田又“哦”了一声,把眼睛闭上了。
刘老太太哆哆嗦嗦从裤腰里抠出几块银元来,递给广田,说;“就仰仗大哥你给周旋了,给满屯、响亮他们说说,让孩子们回来住吧,可再也不敢作孽了。”
广田眼睛睁开了,但广田不接,又抽了一口烟,又“噗”地喷出一串烟圈。广田的女人却伸手捏下了,说:“他爹,他爹,你倒是说句痛快话呀。”
广田说:“你跟我说这些真的没啥用,就看你怎么做了,一辈人说一辈人的事,朝向又没作恶,我倒是盼着他早日好哩。”
刘老太太从广田家告辞出来,送出去的银元变成希望和温暧,看看扯坏的裤角,白花花的棉花套子也给扯烂了,风吹动着布片,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忍不住又把委屈的泪流下来。
四
祥子、来顺是在刘老太太再三许诺和保证下返回邵家沟的,老刘头果然没再闹事,当然大黑山的胡子也没有来,邵家沟倒显得安静了。广田找过响亮也找过满屯,说:“村有村规,家有家法,孩子疯得心都野了,得管管。”
响亮连声答应:“是得管,是得管哩。”
广田说:“咱都是正经庄户人家,家里藏着枪干啥,还不是惹祸的精,惹得胡子惦记?”响亮说:“我去给来顺说,把枪扔了,留着它,可不是惹祸的家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