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可以呀你!本色演出啊!”小云抓着空当窜到后台,拉着梧桐取笑个没玩,“尤其是对舞凝望的那个郎情妾意的酸样,评委都说你们根本不像兄妹呢!”
“我们就是兄妹。”梧桐一字一句地认真道。
“切~~”小云一副”你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的样子。
“不信算了——”梧桐忽然缄口,因为她正看见阿藏正走过来。
“哥——”梧桐跑过去,正想拉住他好好问问话剧的事,却不想他像是没听到没看到一样,径自穿过走廊,走出了文体馆,黑暗甬道里的淡漠身影像一团沉入水底的墨色。
梧桐突然愣住了。
“他脸色好像不太好,”小云拉住梧桐,诧异道,“你俩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梧桐一脸茫然。
小云见她不像作假,忙安慰她道:“好了,可能有急事吧,等下问问他就好了。第二幕要开始了,我们过去那边吧。”
灯光照不到的树阴中,阿藏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大枫树的树干,手指灵活地把玩着手中的精致烟盒。
他烟抽的早,也戒的早,算起来,已经戒了七八年了,今天不知为什么,突然犯了瘾,竟然极想抽支烟。
然而正要点了火,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不许抽烟!”
是记忆中的声音。
那会儿,他刚上初中,那小丫头才上小学。烦心事多,他抽烟,抽的厉害,却不想被那丫头捉到。那丫头,小包子脸,凶巴巴的,弄得自己每次都偷偷摸摸的,简直像背着家长一样。可是,可是现在,却已经这么温柔懂事了吗。
心像是被一片羽毛温柔的拂过。
“好吧好吧。”
又是记忆中的声音,似乎是他无奈的讨饶声。
凶巴巴的小丫头已经长大了么?
他皱着眉头,抽出一支烟,犹豫着拿到鼻尖闻了闻味,最后还是把烟盒放进了衣兜里。
十年了。终究是连味道都已经忘了。
有些事,是该做个了断了。
今天黄昏之前。他去了一趟明月书店。背着梧桐去的。
“这不关她的事!你最好离她远一点!”当时,他推开书店的门,暴躁得像个被惹怒的小豹子。他觉得这个姿态足以表示他的来意。是的,他的愤怒只是一种姿态。他很愤怒,但他很冷静,也必须冷静,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慵懒的男人实际上有多可怕。
“为什么?”老板似笑非笑,满不在乎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夕阳的暮色舒入茶中,杯中的茶像是流动的纯净琥珀。
“为什么?”他的语气很快平缓下来,他望着老板,出乎意料的冷静,他说,“那三件事你忘了?”
老板挑了挑眉,并没有顺着阿藏的话头说下去。
他知道阿藏说的三件事是什么,看着杯中的茶,老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阿藏冷冷地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空气肃杀得像一块冰。
“其实,我没那么无聊,那些事也随便拿去说。但是不让我接近她,小子,有点过了。她自己来我店里借书买书,我作为老板,总要招待两句,很正常。有什么不对,你倒是说说。”老板低着头转动一把裁纸的铅笔刀,刀锋的寒光在他指间飞速跃动,手却分毫不伤。等到话说完后,锋利的刀片正好旋入刀鞘中,他抬起头,眼沉如墨。
“说吧,到底你还要我做什么?”阿藏逼视着老板。
“哟,这可不像请人办事的态度。”老板笑了笑。
“好,请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阿藏咬牙道。
就像老板在审视着他一样,他也在审视着老板。
刘海齐眉,剑眉凤目,侧脸是刀削般的轮廓,眼瞳的墨色在暮光和茶烟中谜一般的着色,仿佛笼罩着经年不散的雾气:这是一个妖异的男人——妖异得近乎一个女人。
“要求很简单,今天的话剧你必须参加,角色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老板最终说出了他的要求,这个要求虽然极其怪异,但是毫无难度。
但是阿藏却沉默了。
“怎么?做这点小事都这么为难?难道是因为那个演白骨精的女孩?”
阿藏还是沉默。
“还真是啊?”老板玩味的笑了笑,“呵,三角恋,见不得光么,有意思。”
“别说了!”他狠狠地擂了一拳书架,“别他妈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老板眼神冷了下来,他有些不耐烦了。
沉默良久后,阿藏面无表情地问道:“角色是谁?”
他,妥协了。
老板似乎一点都不惊讶,随手从抽屉里丢给他一叠钉好的A4纸,说:“陈玄奘,这是你的台词。”
“玄奘,已经有人演了吧?”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阿藏自然也知道,所以他转身就走。
实际上,他半刻也不想多呆,半点老板的声音也懒得听,因为没有人会喜欢对自己的隐私了如指掌的陌生人。
阿藏走了,老板的茶依旧冒着斜斜的烟气。
暮色在黄澄澄的浓茶中清澈剔透,凛冽的晚风吹进来,杯中的茶却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涟漪,只有烟气徐徐散在风中。
老板静坐着望着欲暮的雪景,慢慢的,茶的中央浮出一点如露珠般的妖异殷红。
一点两点,一滴两滴,像是连锁反应一样,几乎是眨眼之间,茶中仿佛下着一场倒悬的雨,血雨。黄澄澄的茶水慢慢浑浊,慢慢变成腥红的血茶。
杀气已经消散,空气中却开始弥漫着茶与鲜血混合的诡异芬芳。
“白骨精也会流血么?”他没有想到今天对灵气的压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要不然这杯明代炼妖茶留下了的不止是她的七分之一精血了。
果然,妖灵之日的妖怪惹不起啊。老板自嘲的笑了笑,随手拿起茶杯旁一本钉好的剧本,翻开扉页。那暮色的掩照下,“新三打白骨精”几个大字也仿佛带着一种摄人的血色……
那时,虽然觉得阿藏有点怪,但是梧桐却不疑有他。话剧第二幕已经开始了,她也没工夫多想,匆忙间上场。
白光灯下,一个描了白色眼影的白衣白发脸色苍白的女孩正一脸甜蜜地依偎在阿藏怀里。
第二幕开始。
“玄奘,我已有了你的骨肉。”雷人的台词,女孩的开场白,深情得仿佛滴得出蜜来。
梧桐心里忽然有点不太舒服,这种感觉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这就是白骨精吧。
梧桐忍不住仔细打量她好几眼。
粉面朱唇,可能是抹了口红,脸上的淡妆粉饰了眉宇间的青涩,有种淡淡的妩媚,却不腻人。
这个女孩,很漂亮。
玄奘很有技术含量地露出意外、惊喜、忧虑、决绝多种情绪混合的复杂表情,然后失声大呼:“小骨,小骨,这是真的吗?”
说着,伸手做抚摸肚皮状。
白骨精拍开玄奘大官人的坏手,低下头,娇羞不已地“嗯”一声,声音小的像只还没被拍死的蚊子。
“夫君,是想起她了吗?”白骨精抚平玄奘皱起的眉头,语气中有淡淡的幽怨和落寞,“夫君,不必烦心,我只求呆在你身边。她那么厉害,谁又能管得住她?”
这一曲小三的幽怨简直荡气回肠,令人哀婉,玄奘大官人的心也哀婉了,一把抓住白骨精的手,一脸愧疚道:“小骨,我会和她说清楚的。”
“和谁说清楚?”在窗后听了半天墙角的孙大圣,终于蹦了出来。
只见孙大圣手里拎着根大腿一样粗的狼牙棒,一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边冷笑道:“来来来,跟俺老孙说说,玄奘,你是要和谁说清楚?”
这种掉节操的台词此刻说起来,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她心里有些不舒服,看着他们的亲蜜,但只是一点,一点点。
“她平时就是这么欺负你的吗?”白骨精看着悟空的土匪相,似乎想到生活在“家暴”阴影下的爱人,顿时起身拦在玄奘身前,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愤慨和怜惜。
节操君及时旁述了悟空得知老公出轨后的心里活动:她竟然在心痛他,呵,她有什么资格!
悟空举起狼牙棒,“如意金箍棒”五个大字闪闪发亮,冷色的光泽,杀气凛然。
“啊!住手!”玄奘失声大叫。
他也在心痛她么?
多么默契啊。
我反倒成了恶人吗?
狼牙棒狠狠挥下,电光火石之际,顿在了白骨精的头顶之上,劲风扫过少女的纯白长发,四散在空中。
只要挥下去,就可见白骨精粉身碎骨。
“让开。”
“不让!”她在赌。她要逼玄奘做个了断,为此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
是的,担惊受怕的日子她已经过得够多了,为什么她白骨精不能光明正大?为什么她的幸福那么卑微,见不得光?为什么玄奘和这个女人过得根本不快乐,却还是不能和自己在一起?为什么全天下都要宠着她由着她,她和他却要卑微在她的阴影之下?
说不在乎,可谁又能真正做到不在乎?白骨精是个女人,不是圣人。
“让开!”
狼牙棒再度挥下。
白骨精瞪大眼睛,狰狞的倒刺就在眼前放大。
千钧一发之际,玄奘飞身扑来,把白骨精紧紧抱在怀里,一个驴打滚,翻了出去。
狼牙棒重重的砸在地上,烟尘四起。
烟尘中,一道妙曼的身影拖着狼牙棒电光般射来,刹那间,巨大的狼牙棒就在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人眼前,狠狠地砸下来。
然而那道身影突然顿了下来,抱着手,痛苦的哀嚎起来。
原来那一刹那,玄奘念了紧箍咒。
痛!
十指连心的痛!
多久了?多久没有体验过了?
她从没想过这道紧箍咒还有再念的时候。
玄奘看着她头发散了,衣服乱了,满地打滚,狼狈如此,他怔了怔,似乎心有不忍,放下抬起的手停止念咒。
谁是谁非,谁又说得清楚。
“你走吧。”
“你说什么?我走?”悟空难以置信。她咬着牙站了起来。她知道,现在她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吧,呵呵。
“你走。我帮你解开紧箍咒,你,自由了。”
“好,不用你帮,我走。”悟空笑着褪下戒指,弹手把五彩婚戒钉入树中,转身腾云走了,再晚一步,她的眼泪就要落下来了,“从今往后,你的死活与我无关。”
小小的一枚戒指,紧箍咒?
可笑!真是可笑。
三界之中,若不是她心甘情愿,又有什么东西能困住她?
可惜,这一切,他不懂。
光和影渐渐模糊下来,三张落寞的脸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融化在夕阳里。
场中,很自然地响起了节操君的配音:“那哒哒哒的马蹄声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幕布落下,第二幕收场。
没过一会儿,又重新拉开,紧接着,最后一幕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