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亮起几道昏暗的光。
玄奘师徒几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当然,剧本是这样写的。现实情况是,官方表示,篝火是没有的,只有手电筒。
于是师徒几人围着手电筒,席地而坐,各自想着心事。
火焰安静地跳动着,光影拉扯着的表情,模糊不清,沙僧和八戒似乎有心事。
“师傅,大师姐呢?”沙悟净小云粗犷的“男声”。
“沙师弟,你就别问了。那泼猴,师傅什么时候管得住?”正是社长大人的声音。这家伙是二师兄,挺着个光溜溜的道具肚腩,那张正太脸也安着个大猪鼻子,正在摇头晃脑的。
“这——唉——”沙师弟坐不住了,做了个他的招牌动作,双手托着念珠,像托着小孩撒尿般,上下抖动个不停,叹气连连。
“悟能,悟净,为师有事要告诉你。”“师傅,俺有事要告诉你。”
沙僧和唐僧几乎异口同声。
玄奘愣了愣道:“悟净,你先说吧,为师听着。”
沙悟净很憨厚地挠了挠头,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说:“师傅,那俺说了啊。”
“说吧。”
“俺和小白龙妹妹——”说话间,只见一个牛高马大的壮汉从黑暗中跳到舞台中央,观众们还不知道这就是白龙妹妹,纷纷惊呼妖孽来了妖孽来了。
只见那沙悟净小云目光一转,眼如疾电,那妖孽气势瞬间便弱三分,如饼盘一样的大脸上竟还缓缓露出几点少女的娇羞,直看得观众老爷们瞠目结舌。
“降妖有方”的沙悟净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壮汉,道:“俺俩两情相悦,已经私定终身了。”
玄奘很慷慨地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惊愕,然后叹息道:“白龙已被剥离仙籍。现在你是人,她是妖,人妖,终究不得长久。”
沙悟净的脸色露出一丝坚定,说:“师傅,虽然人妖不得长久,但俺老沙只求活得自在痛快!”
唐僧却看他的三弟子披发佯狂,眼神却清澈通透,浑身上下却自是一种说不出的洒脱与不羁。
唐僧问:“你们,这是何时的事?”
沙僧道:“不瞒师傅,已有整月,而且——”
舞台明亮的灯光下,沙悟净回头凝视着高她两头的猛男,神情款款道:“小白妹妹已有了俺的孩子。”
——天知道小云是怎么忍住不笑场的。
阿藏脸色一沉,一副严肃家长范,他扯着嗓子,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胡闹!”
悟净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道:“不!是小白强迫我的,啊不,是我强迫小白的!”
那汉子“呀”一声,害羞地掩面而去。
阿藏嘴角抽了抽,似乎感觉舞台都在抖。半晌过后,记起自己的台词,嘴角又是一阵抽搐,强忍着心头的违和感,道:“悟净,女孩都是娇弱的花朵,你身为她的男人,一定要好好呵护她才是。”
小云也仿佛刚刚犯罪了一般,满脸解脱状,道:“不敢瞒师傅,弟子是不敢耽误师傅求佛,只求送师傅到得灵山后,成全我们,让我们下山成亲。”
“这么说,你们都不求成佛了?”
“不求成佛。”
“那,你且去吧。”
“师傅要赶我走?”沙师弟一脸震惊。
“不,为师的意思是你不必送了。正想告诉你们,为师也不去灵山了。”
“师傅不求佛取经了?”沙师弟更震惊了。
“不取也罢!自从与悟空成婚,我就明白,我已求不得佛,取不得经,之所以坚持一路走下来,不过是因为心存侥幸罢了!其实,有段时间,为师一直在想,众生一直都在那里,谁又能真的普渡谁?看得透的终将看透,看不透的强求也无用,因缘际会,天意昭然。有时候,成佛,倒不如不成魔。悟净,一切法门,明心为要。心既然已经无法放下,成佛,就是成魔。”
“弟子悟了——师傅也要成亲了吧?是和大师姐?”
玄奘摇头叹息道:“悟了便去吧。”
“师傅!”
“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师傅!”悟净又摆出招牌动作,上下抖动个不停,哇呀呀地大哭起来。
“去。”
“是啊,走吧,走吧,散伙了,散伙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八戒冷笑着退场。
“悟能,你也去吧。”玄奘回过头,却看四周,空荡荡的一片,哪里还有八戒的影子。
白骨精端坐在梳妆台前,浴巾包裹着的身体带着清洌的花香,月光照着她的银白长发,温柔地翻涌着。白骨精放下手中的象牙梳,叹了口气。
她天生喜欢骨质的东西,象牙梳,象牙镜,象牙筷,象牙盏,象牙灯,象牙床。甚至,小时候,懵懵懂懂地知道男女之事时,她还幻想过,她喜欢的另一半一定会是头颅骨特漂亮,躯干骨特结实还有大腿骨特长的英俊小白骨吧,然而,她偏偏就喜欢上了一个人。或许是玄奘的骨头特别好看吧——虽然她也没有看过,但是这是不是就是人类所说的内涵呢?内涵骨?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莞尔一笑。
明天就要嫁人了呢。
白骨精撑着脸呆呆地望着镜中的女人,又轻轻地叹了口气。真好。
“你似乎很开心?”一个冰冷的声音,“白骨也会有心吗?”
“谁?”白骨精转过身,一脸戒备。白骨洞中怎么还会有其他人?
“你可能不认识我,让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那人从阴影处走出来,“我是你丈夫的二弟子,你可以叫我八戒。”
来人随手带上房门,动作夸张地嗅了嗅房间里的花香,眼珠子在白骨精玲珑娇美的身段上转个不停。接着灯光,她看清了来人的长相。来人身材魁梧,却挺着个球一样的大肚子,长着一张丑陋的猪脸。
“八戒?”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她以前是玄奘的地下情人,所以关于他的弟子,她只知道名字。
“你来这里干嘛?”她表面上放松了戒备,心中却一点都不敢放松。哪有弟子对师娘如此放肆,半夜三更,不经问过,便擅自闯入她的闺房。
“看样子你还不明白啊,小娘子,嘿嘿。”
那样轻佻的语气,白骨精再也不能容忍。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是妖,修行千年的骨妖。
她一挥手,白骨洞消失——这是她的婚房,她怎么忍心破坏。
白骨岭上,星空似海。
突然之间,风起云涌。天地仿佛在旋转,星空在扭曲,所有的光都没吞噬,黑暗像洪流般翻涌着。她凌空而立,黑暗在她手中如臂使指,在她的白骨岭,她,白骨精,就是主宰。
八戒脸上忽然有了深深的嘲弄。真是有意思啊,越来越有意思了,她,竟然想对自己对手。
“你走。我不杀你。”
“不杀我?哈哈,娘子,你真的杀得了我吗?”
“你——好!我就擒下你这无耻狂徒,再问问玄奘如何教的弟子。”
黑色的风在她手中汇聚。
她眉眼含煞,指向八戒。风立刻化作绳索,箭一样向八戒射去。
八戒嘴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一动不动,风直直地从他的身体内穿了过去。白骨精惊呆了,她没想到这个人一点都不反抗。
“你——”白骨精看着一脸诡笑的八戒,终于看出不对劲了,她的灵力洞穿了他的身体,但是他的伤口竟然没有流一滴血!
“你到底是谁?”
“我自然是我。”八戒温柔地抚摸着黑色的绳索。白骨精浑身一颤,身体中竟有异样的躁动。
“你对我做了什么?”白骨精强行压制住心中汹涌的愉悦感,心中大骇。这个人竟然能控制自己的灵力,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可以间接地影响自己的身体。
“我做了什么?你似乎应该关心关心,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吧。”
看着八戒一步一步走过来,白骨精连连后退,不断挥手施法,风索接二连三地穿过猪八戒的身体,却仿佛刺在了空处,她心中忽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已退无可退,八戒却停了下来,并且突然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你怎么伤得了我,翠兰。”
语气却是异常的温柔。
“翠兰?”翠兰是谁?白骨精呢喃一句,突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昏迷前的极短的那一刹那,她恍惚看见猪八戒那狰狞的丑脸,近在咫尺。
猪八戒望着那张似乎陌生又熟悉的侧脸,小心翼翼的触碰着,仿佛那是一个易碎的梦。
“翠兰,你好好安息吧,”不知为何,猪头竟流下了眼泪,“等我葬了你,再去那广寒宫撕了嫦娥那毒妇。”
明亮的月光下,一只猪在哭泣。
白骨精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法力被封印,躺在黑暗的石台上。
她运了运法力,没有半个时辰似乎解不开封印。
这里似乎已不在白骨岭。
她走到石台边缘,石台下竟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她慢慢地绕着边缘走了一圈,发现整个石台是孤零零的悬在空中。
天空一片黑暗,不时伴着沉闷的雷鸣,似乎要下雨了。
接着闪电的光,她隐约看到远处崖边立着两块石碑,一大一小。大的那块似乎写着福陵山云栈洞,至于小的那块,因为距离太远,她又没了法力,看不全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只隐约看见“高翠兰”三字。
又一道闪电划过。她才注意到小石碑后还站着一道模糊的影子,应该是猪妖无疑了。
观察好了周围的环境,她明白逃生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不能放弃。
“醒了?”猪妖那丑陋的脸突然贴在她面前,她不由往后退一步,警惕道:“你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张脸绝对是限制级的。
“你怕我的脸?”猪妖冷笑,“哈哈,难道我的脸会比你的骷髅头更丑?我抓你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你的身体么?”
“你——”
“恨我吗?其实你应该感激我,你以为唐三藏那么容易爱上你吗?不是我给他下了幻咒,不是我费尽法力控制你,你怎么有机会怀了他的孩子,他又怎么会舍得伤害那泼猴。”
“是你!原来是你!你又怎么能控制我?”难怪自己有段时间浑浑噩噩,曾经还天真地以为是练功出了什么岔子。
“你说我为什么能控制你!你本身是我妻子高翠兰的白骨,全凭得了我的一口本源灵气,才修成人形,我不仅能控制你,要你灰飞烟灭也不过是一念之间。我给了你生命,让你活了这么多年,也该够了,今天我就收回我的灵力……你死了,我的翠兰就回来了。”
她被一把扔了出去。
失去了法力的她,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抬头却看见那块小的石碑就在眼前,上面赫然写着:八戒与爱妻高翠兰之墓!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在那么远的地方,还能看到高翠兰三个字了,这三个字,深到快要刻穿石碑。
猪八戒张口一吸,仿佛有无数跳丝线飞入他的口中,她的灵力和生机正在飞速流失。
就要死了吗?白骨精的意识开始模糊。
“为什么?”她虚弱的喃喃。
“为什么?哈哈,为什么!我要让自己每天都看着翠兰的白骨,时时刻刻记住广寒宫里有一个女人,应该千刀万剐!”
不。她问的不是这个。她只是不甘心,触手可及的幸福就这样灰飞烟灭,她曾经离幸福那么近,但是曾经,就这样永远变成了曾经。
人妖之间,难道真的没有天长地久吗?
白骨精恍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抚摸自己的脸,她想扭开脸,却提不起气力。
“翠兰,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上辈子没长眼,追了嫦娥这个****,她嫌我丑陋也就罢了,我万万想不到世间竟然有如此毒妇,旁人只是取笑她两句,她便恨意难消,毁我法身,把我告上天庭,让我转世做不成人,只能沦落畜生道。”
“翠兰,你知道吗?遇到你,我想放下了,她做她的广寒仙子,我做我的乡野村夫,再不相干。但是,那毒妇却在我们新婚之时,用照妖镜逼我现出原形,她也没想到吧,你竟被我的样子活活吓死。”猪八戒疯疯癫癫地笑着,笑得鼻涕眼泪都往下流,挤在那张丑陋的脸上,十分滑稽。他似乎又把她当成她了。语气竟那么地温柔。
“你为什么要害……你的师姐……你的师傅,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她说话已经有些吃力了。体内的灵气所剩无几。强提一口气说话,是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是的,她不甘心,她想要知道答案。
八戒似乎因为这个问题清醒过来,明白眼前这个女人不是翠兰,狠狠掴了她一巴掌,几乎把她强撑的那口气打散。
猪八戒冷笑道:“他们当然错了。那泼猴不肯救我的翠兰,诳我说翠兰已经投胎去了。投胎?她是枉死的,永世不得超生!去哪里投胎?哈哈,笑话!那母猴子真把唐三藏当作她的一切了,为了那唐三藏,循规蹈矩,不敢破戒干涉阴阳,哪里还有一点当年的样子。齐天大圣?我呸!至于唐三藏,他要取经,要放下,他自己都放不下,凭什么要我放下,他算什么师傅?就算是我师傅,为了翠兰,欺师灭祖又算得了什么!”
她想问他,你这样真的是为了她吗?但是她没有问。这只可怜的猪妖已经疯了,问他又有什么结果。何况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她感觉自己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得飞了起来,白色的光和安静的回声像在身边,又仿佛在远方,美好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微笑。
玄奘,玄奘,原谅我不能再陪在你身边,因为我已经化作一滩真正的白骨。
她的眼泪落下来,滴碎在骷髅空洞的眼眶中。
她已经化为枯骨。腐朽的骨架留不住滚烫的泪水,看它落在风中,消失不见。
沙悟净在台下感动得稀里哗啦的,贴的道具胡子都歪了。
梧桐却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她从小有轻微的被害妄想症,对环境比较敏感,问:“小云,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有吗?白骨精太惨了。”
“好了好了,小云,先别哭了,你好好想想,话剧社不是按校方的要求,白骨用塑料模型吗?”
“是啊。怎么了?”
“你见过那具模型吧。”
“见过啊。”
“你仔细看一下,台上的那个尺寸大小都不对,而且那个模型是教学器材,反光很强的。”梧桐指着微弱的灯光下黯淡的骨架,脸色惊疑不定,“台上的那个,不像是塑料模型啊,看起来……不会是真的吧?”
“哈!别吓我了,没准是那具模型被人借走了,校方又给我们换了一具模型,模型有很多种的嘛。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要实在好奇,等一下社长下来,你问问不就知道了。不说了不说了,我要看社长这个肥猪佬还想干嘛!”小云突然咬牙切齿,“这小子怎么就演得这么像!”
梧桐望着台上又蹦又跳很是欢乐的正太社长,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宋止文感觉自己快要哭了——如果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泪腺的话。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活蹦乱跳的木偶,黑暗中,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操控着他的身体,
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恐惧像毒药在心底蔓延,所到之处,一片荒芜。
他亲眼看见那个话剧社的女孩,平日里很安静的女孩,居然真的和话剧里的情节一样,在他面前化作了一滩白骨。
那话剧里猪八戒的结局是什么?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不会是被打回原形了吧?
我去!不要哇!那个书店老板说的好像不是这样啊?
他越急脑子却越迟钝,恐惧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舞台上扭来扭去,却无能为力。
像是一个恐怖的梦魇,除了被动的听着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无力感像黑色的瘟疫,从心底蔓延开来。
怎么了怎么了?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平时除了坑一坑梧桐那傻妞没干别的坏事啊?
看着身体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动作,赢得观众一片喝彩,宋止文心在无限下沉。
台上的戏似乎到了高潮,猪妖指天画地,又哭又笑:“哈哈,佛?高高在上的佛?信自己你则是佛,却叫旁人信你,敬你,顶礼膜拜,还妄谈是心是佛,是心作佛,人人皆可成佛。笑话,天大的笑话!佛,你站的太高,早已看不见众生。”
“翠兰,待我踏破天宫,斩了那广寒宫,撕了那嫦娥,再来我们的坟前赎罪。”
“原谅我骗了你,我不是人,我只是一只猪,一只妖。”
那猪妖踏月而去,时哭时笑,状若癫狂。
“去也,去也!取剑向明月,狂歌杀嫦娥!”
他心中的悲怆,千年百年,又有谁懂?
他有千年的恨!他要复仇!他不求佛,他宁愿是魔!
一只发疯的猪,将要向着明月,向着天庭,向着高高在上的诸天神佛,刺出那惊天一剑!
“轰”一声,雷声大作,天地失声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
大雨洗涤后的世界,将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