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黑夜总是来的格外的早,今年早来的一场雪在昏黄色中柔化了城市冷硬的线条。傍晚时分还是黑云压顶,大雪纷飞,真正入夜却罕见地放晴了。
学校还是稳妥起见,取消了露天庆祝的计划,决定把校庆放在文体馆来开。
学校文体馆旁边的雪已被扫净了,此刻,文体馆的过道上十分热闹。校庆的开幕式马上要开始了。
梧桐正站在划给话剧社的那个的小角落看着剧本。其实剧本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怕开演的时候忘了。何况台词实在太过奇葩,不多看几遍心里实在没底。
“话剧社的同学们做好准备。”
虽然早就有了就义的决心,但是突然听到司仪的提醒,仍是心里咯噔一声。梧桐突然感觉自己紧张起来。
其实话剧社平日的活动,梧桐也参加不少,要是往常也不会如此忐忑。然而,这次话剧社这条冷藏了千年的“咸鱼”捣鼓出翻身之战实在是毫无节操,梧桐心里也没个底啊。
正纠结着,转眼见个大汉走来,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胸口还挂着一串黑乎乎的奇怪珠子。
梧桐警惕的看了两眼,仔细再看,不敢置信,直擦眼睛。
眉眼弯弯,面容姣好,不是平日里一直自诩清秀可爱的小云又是何人。
这是干嘛啊?
梧桐瞪着黑脸“大汉”胸口的正儿八经的话剧社标志,差点笑场。
原来如此。
“云云,你这是?”梧桐憋着笑,明知故问。
小云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道:“想笑就笑吧,洒家还能拦你不成。此番正是卷帘大将沙悟净。”说着,利落地转一圈,道:“看出来没?”
梧桐自然不可能大笑三声,然后说“看出来了”,而是矜持地点评道:“我觉得你演完这一场《三打白骨精》,下一场小品《抠脚女汉子》不用卸妆,你也能上,又是主角。”
小云白她一眼,道:“少来!你的妆比我还雷呢!好了,不扯了,马上要到我们上场。”
“啊?不是还有三个节目吗?”
“临时情况,有两个节目取消了。”
“啊?”
“那两队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起在书店病倒了,现在都在医院呢。真是的……”小云含糊地解释两句,似乎不想多说,看了看时间道,“唉!走了走了!时间不多了,你还要换演出服呢。我们先去走廊那边集合,边走边说。”
她们刚一离开,办公楼不远处拐角的阴影里,书店老板缓步走出。
望着二女消失在文体馆内的背影,男人目光深幽,面上带着寓意不明的微笑。
灯火通明的巨大文体馆上空,黑云像黑色的大海一样翻涌奔流。
“开始了……”老板望着漆黑的夜空,街灯让他一半侧脸笼罩在阴影里,嘴角的微笑似乎渐渐变成一个诡秘的弧度。
此刻的文体馆内掌声欢动,一束灯光突然照亮了一个黑衣少女,少女微微带笑,面不改色地念出一段十分惊悚的台词:“悟空和玄奘的能否再续前缘?白骨精能够完成一个小三的逆袭?猪八戒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沙悟净与白龙马之间又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相信大家期待已久了吧!那么,掌声有请话剧社的成员为我们带来的话剧——《新三打白骨精》!”
说完之后,飘然而去。
灯光骤暗。
舞台上突然响起郑愁予的一句诗——“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同莲花的开落”。
是话剧社“节操君”的声音,此君是个不大不小的胖子,性别男,爱好女,会各种变声配音,至于外号的由来嘛,一场话剧便可见个分晓。
低沉的男声未落,舞台接力般亮起一束光,一道妙曼的身影出现在合身的光圈与众人的视线当中,看那姿态,那人正抬头仰望不知名的某处,神态甚是高冷。
细看之下,独独一身体毛旺盛的大猩猩打扮,不是梧桐又是何人。
全场一片寂静。
“节操君”掐着嗓子的少女声调及时飘来:
本猴姓孙,性别女,外号“孙大娘”,已婚,来自唐朝著名三界自治区——花果山猴族自治区。结婚之前,本猴有两个备胎,玉帝和阎王。这两老头都说我毛发旺盛,很是喜欢,争着抢着放权给我,我也因此摇身一变,成了花果山猴族自治区的第一任区长。
本猴缺点多多,长得漂亮是我最大的缺点。曾参加花果山选美决赛总冠军,不幸夺冠,于是江湖上又有了我新的传说——“美猴王”。
爱民如子是我第二大缺点,脑子一热,花果山就独立了。
罪过罪过。
其实本猴并不喜欢“齐天大圣”这个匪号,因为这是本猴为打劫方便特意开的小号,打劫的小号玩成大号,弄得别人认为我一直都是个流氓,这让本猴很是郁闷。其实本猴也没做什么坏事,无非是对天庭这个最大的钉子户,来了一次暴力拆迁而已。
唉!都是年轻不懂事!结果被如来这个家伙强行送到五指山小学,上了整整五百年的小学!
五百年啊!整整五百年啊!猴生能有多少个五百年?
颠三倒四的旁白刚结束,灯“啪”一声突然黑了。等到重新亮起时,台上的大猩猩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清秀宜人的小美人。
观众正不明所以,节操君再次诈尸:
五百年啊!本猴终于在五指山小学毕业了!七十二变也忘得只剩下变人了。凑合着用吧!今晚的小学毕业晚会,本猴必须要好好准备一下。
话音刚落,另一束灯光亮起。
灯光中,一人缓步走来。袈裟披身,禅杖在手,正是这场戏的男一号玄奘法师。
梧桐在台上扮雕塑有余,瞥了一眼正伴随灯光与音乐华丽登场的男一号,惊得差点咬到舌头——竟是阿藏!
怎么她都不知道?难道临时换人了?阿藏怎么也不告诉自己?
满腹疑问之下,忍不住又瞥一眼,看到阿藏一身袈裟,还带着一顶毗卢帽,低着头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她忙收敛视线,怕憋不住笑出声。
演技还不错嘛!梧桐心中偷笑。
接下来应该是舞会的场景了。
果然,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都开了,照得黑暗中的舞台亮如白昼。
优美的音乐声响起来,伴着乐声,几对舞步翩翩的男女从舞台的两旁登场。
旋转,再旋转,轻缓流畅的舞步像水流轻拍的一朵朵莲花,优雅地移步到舞台四方,把梧桐和阿藏围在舞台中央。
接下来,似乎应该到我邀请阿藏跳舞的时间了。
她忍不住微微瞥眼看去,明亮无尘的灯光下,阿藏双手合十低着头,平静的眼瞳漆黑得像一个谜。
心忽然像被轻轻提了一下,这种感觉抓不住,摸不着,抽不出劲,既轻快又紧张,说不出的怪异。
要开始了吗?
她忍不住要心跳加速,大脑一个劲地提醒自己不要怯场,不要忘词,不要因为哥哥的气场太强而不自然,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反而越来越紧张了。
明晃晃的舞台之下,一片黑暗的寂静。
梧桐忽然发现气氛有点不对,眼光一转,见舞台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忍不住脸一热,脑子一片空白。
完了,接下来该说什么词了?
梧桐吞了吞口水,努力定了定神,开始在竭力思索着台词,然而空旷的记忆中怎么也找不到下文。
支吾了半天,她只好把牙一咬,闭着眼胡诌:“那个……那个啊,阿藏,陪我跳支舞吧。”
说完之后,脸上的热度简直要让她原地自燃了!
情急之下,她竟然直呼了阿藏的名字!
怎么办?怎么办?
梧桐身体微倾左手如天鹅曲颈的邀舞动作凝固在舞台上,像个僵直的木偶。
阿藏微微皱眉愣了愣,然后眉眼舒展,略微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掌,终于结束了这个漫长而尴尬的邀舞。
剧情步入正轨,两人开始舞前的对视和对白。
“悟空,结婚这么多年了,本老师就喜欢你这害羞劲儿。”阿藏稍微改了一下台词,掩饰了一下梧桐的尴尬,“不过,你已经小学毕业了,是时候出去闯荡一番了。陪为夫去一趟灵山吧,你毕业证还在佛祖手上呢。”
掌心冰冷的温度和阿藏平稳的眼神,让她心下稍安。她这才想起,玄奘,阿藏,换一种叫法似乎也说的过去。
梧桐已经记起台词,台词只有一个字,一个咬牙切齿的“好”。
这时,阿藏左手突然握紧她微汗的手心,右手轻抱着黑色连衣裙的腰,慢慢地跳起了华尔兹。在他挺拔的身姿带动下,梧桐仿佛一朵轻飘飘的花,被如水的舞步缓缓推向舞台中央。
优雅的华尔兹,黑色裙摆下的洁白小腿,在灯光璀璨的舞台中央画着翩跹的圆。
音乐渐渐进入高潮,女孩们在旋转中漫步,漫步中旋转,纤细的身体里,渐渐涌动着一种仿若激流的美感。终于越转越轻,越转越快,所有的男生同时抱起怀中轻盈的女伴,在舞台的灯光下旋转,长发和裙摆在空中肆意地飞扬,明晃晃的空气中仿佛有无数谜一样白鸽飞起。
最激烈的音符过后,音乐蓦然一顿,灯光中飞扬的长发和裙摆往后抛去,女孩们后仰的身体静止在男孩们微微前倾的拥抱中。
掌声如潮响起。
剧情终究是惊无险地过度。
N角虐恋开始了。
“美丽的公主,是否能给我这个幸运,让我请你跳一支舞?”旁白中的老男人玉帝,突然从黑暗中蹦到灯光下,做了一个骑士般的邀舞动作。这种简单粗暴的出场方式,仿佛这货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当然,玉帝不老,反而年轻得不像话,白衣玉带长发轻裘,得当的服饰让他显得优雅而又沉稳。
“玉帝,你可不厚道,我阎王可是有约在先了。”又一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阎王。涂着一脸黑,跟个挖煤的一样。
这……
悟空为难的望了望玄奘,却发现玄奘也在看她,目光烁烁。
“玄奘,你不会这么小气吧?”玉帝虽然在笑,眼中却有锋芒,一副“当你面挑逗你老婆你能奈我何”的嚣张样,“听说你要去灵山评职称?这年头,书不好教老师不好当吧?”
“没事。”煤矿工人阎王揽过玄奘的脖子,一顿大笑道,“不是还有我们吗?”
悟空看玄奘眼神不对劲,忙打掉玉帝邀舞的手,笑骂着缓和气氛,道:“我陪他去灵山,能有你们什么事?我今天陪他,没空没空!”
玉帝直勾勾地盯着玄奘,也不说话,阎王只是抱臂站在一旁。
气氛突然有些凝滞。
这种情况,想必悟空已经有些头疼了。
“你去吧。”玄奘低沉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
“啊?”悟空没反应过来。
“你去吧。”玄奘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走了,走了。玄奘都答应了,你还不给面子吗,老朋友?”玉帝拉着她向舞台中央走去,“取经路上有困难就来找我,知道吗?不要委屈了自己。”
阎王也是哈哈笑道:“我就说老陈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他可是要成佛的男人。”他拍了拍玄奘的肩膀,转身时,站在一个微妙的角度上,嘴角微翘,露出一个不屑的讥笑。
这个笑,蜻蜓点水,恰到好处,悟空看不见,玄奘却尽收眼中。
演技双双爆棚的玉帝与阎王拉着悟空扬长而去。
悟空回过头,只望见玄奘对她轻轻一笑,也就放下心来,转身向前走去。
有些事情是该说清楚了。
我虽是生性好动的小猴子,却甘愿被禁锢在这枚小小的紧箍咒中,为你循规蹈矩,相守三生。悟空看着右手无名指上女娲神石婚戒,心里已经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她的脚步越发欢快了。玄奘,等着我。她轻轻握住右手的戒指,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那张绝美的脸,在人群中随曲调回旋,笑脸明媚笑意嫣然,飞扬的裙摆在玉帝手心中如盛放的鲜花。
玄奘眼中突然阴沉得可怕。
“悟空,我好像抓不住你了。”玄奘的一声自责或是自问,在盛世般的乐章中没有惊起任何声息。
音乐舒缓。
幕布落下。
第一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