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客栈大堂的人围成一圈。
圆圈中间是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具无头尸，看衣着，竟是昨夜接待他们的店小二！
尸体斜靠在客栈的墙边，是早起的老板娘发现的。
他们下楼的动静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有人在下面低声谈论着。
“他们好像不是客栈的人吧。”
“好像是没看到过他们。”
“嘘，别说了，小心麻烦！”
尸体旁边的所有人的视线慢慢都聚集在他们身上，刚刚还显得有些吵闹的客栈大堂，突然静悄悄的。
一个黑脸的中年胖子开口问道：“你们二位，好像不是小店的住客吧？”
老板不答反问道：“你是这里的掌柜？”
黑脸胖子道：“没错，是我，你们到底是谁？”
梧桐客气地接话道：“掌柜，我们是昨天深夜来的。当时，你已经睡下了，我们是由你店里的小二接待的。”
站在黑脸胖子身旁的妇人提醒道：“当家的，我们查下店薄不就知道了。”
“对对对！四娘提醒的对！我这就去取店薄，还请您二位稍等片刻。”虽是客气的语气，但是周围已隐隐有人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看样子，掌柜在这一带似乎颇有势力。老板满不在乎的笑了笑，眼底却有一抹阴霾。
梧桐突然想起，昨天的店小二根本就没有给他们做什么登记。她看向老板，发现老板也一脸紧张看向她，不由心往下沉。
掌柜先细细看了一眼上锁的地方，没有异常，然后“啪”一声开了锁。
“昨天的记录，我看看，我看看。”掌柜一边翻看着，一边嘟囔。
人群静悄悄的，大家都在等待着他的结果。
“昨日亥时，找到了找到了！”掌柜凑了过去，仔细地瞧着。
掌柜瞧了很久，等到有人不耐烦的催促，才开口道：“昨日亥时，确实是有二位的记录。”他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不过很快收敛掉了。
这钥匙只有自己和四娘有，小二是怎么打开的？他看了一眼四娘，目光隐隐有些阴沉。
有记录？梧桐疑惑地看向老板，看见他脸上虽然是如释重负，嘴角却有一丝隐晦的笑意。
“是小常的笔迹么？”老板娘问。
“啰嗦！他的字我还认不出来吗？”掌柜呵斥一声，又赔罪道，“两位客官见谅，老朽也是急着查出个真相。”
四娘道：“虽有他们的入住记录，但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还是脱不开嫌疑。”
“闭嘴！妇人家懂什么？如果人是他们杀的，他们又为何还要住进来？”掌柜呵斥道。
“可是，当家的，这些天本来一直相安无事，偏偏这两个人一来，小常就死了。”四娘倒是好脾气，虽然挨了呵斥，但依旧是温声细语。
“尸体的尸斑已经融合成大块，现在是冬天，以这样的温度，店小二差不多死了七八个小时了。算时间，差不多是昨天亥时。”正在检查尸体的一名佩剑男子淡然道，“两位，你们确实来的不是时候。”
“这——”掌柜也为难了，操着一副商量的语气询问道，“二位，不如在小店多住几日，待我请人过来找出凶手为止，如何？”
虽是征询的语气，却因为有理有据，未免硬了几分。
老板笑道：“我能说不吗？”
掌柜笑了笑说：“恐怕不行。”威胁的意味很明显。
老板皱了皱眉，这个死亡时间确实对他们不利。
老板扫了一眼无头死尸后，正要几步走到掌柜身边。
掌柜身边忽然有几个人要围上来，却被掌柜不动声色的拦下，老板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旁若无人的走到掌柜身边，低声问道：“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
掌柜看了他一眼，脚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道：“客官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老板无奈，只得低声询问：“掌柜，可相信世上有妖？”
梧桐看掌柜分明不信的错愕表情，便附和了一句：“掌柜，贵店的店小二就应该是死在妖怪手里的。”
佩剑男子耳朵动了动，眼中掠过一缕异色。
黑脸掌柜哈哈大笑，像听了一个笑话，大家都好奇的望过来，掌柜摇头道：“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老板本就不期望掌柜会相信，是以把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本就是他的一次试探。
梧桐急道：“掌柜，你听我说，那妖怪一定还会来的。”
“姑娘，不必再说了！”掌柜脸色沉下来，“如果再散播这样的谣言，到时候即使人不是你们杀的，老朽也一定会找你们讨个说法。”
老板把梧桐拉到身后，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多说无益，又道：“掌柜不信，我们自然会找到证据让你相信。”
“这样最好，”掌柜不以为然的“哼”一声道，“不过，在凶手还没找到之前，两位客官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老夫会派人好好保护二位的。”
梧桐看着所有人都低声谈笑，似乎对“妖怪杀人”嗤之以鼻。
梧桐低声气愤道：“他们不信。”
老板笑道：“要是我和他们一样，我也不信。”
梧桐问道：“那你为什么还告诉他们？”
老板道：“因为我相信，他们不信是他们的事。不过，也许再过两天，他们就不得不信了。”
梧桐道：“我真想把宋止文亮出来，给他们看看。”
老板道：“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除非你想让他们请你吃油炸小蚯蚓。”
现场被掌柜派人封锁后，围观的人已经渐渐散开。
“老板，昨天的那个店小二，真的是在我们来客栈的那段时间死的？”梧桐总觉得昨晚的店小二未免死的时间太过凑巧，或者说他们来得太不巧了。
老板道：“看尸斑是这样没错。”
梧桐疑惑道：“可是我们来的时候店小二都好好的，如果他是在我们来之后死的，老板你应该就会察觉到才对吧。”
老板失笑道：“我哪有这么厉害。”
“没有吗？”
老板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解释她原来的问题：“其实，死的这个店小二，并不是昨天接待我们的店小二。”
老板说着，狠狠的咬了一口肉包子，梧桐看得一阵反胃——拜那具无头尸所赐，现在她看见肉就觉得恶心。连喝了几口茶，压了压胸腹中的不适感，才问：“老板，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证据没有，就是一些疑点。你没有灵力，可能闻不出来——昨晚的那个店小二身上有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是有些可疑，但也有可能是在厨房不小心沾上的吧。”
“你说的也对。但你记得他开门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梧桐想了一会儿，才道：“他好像说他睡的太死。”
“那就对了。已经睡觉的人，身上怎么会有血腥味？就算是在厨房不小心沾上的，洗簌之后也不应该再有。而且你发现没有？从听到敲门声到开门的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说一句话。不要说店小二，正常的人听到有人敲门，都绝不会是这个反应。所以敲门的时候，他应该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做一样见不得光的事，比如说杀人或者藏尸——你还记得他开门时的表情吗？”
“好像很困的样子。”
“没错，你都看出来了，可见看得出那家伙是多么没有服务精神啊。”老板指了指梧桐又指了指自己，半是揶揄道，“你看我们穿的是什么人物的衣服？”
“非富即贵。”
老板不咸不淡地说：“所以，你知道吧，那家伙姿态不对，他刻意的伪装反而暴露了他。”
梧桐忍不住笑道：“这就是‘顾客是上帝’的意思吗？”
老板道：“差不多吧。至少，干店小二这一行的，端茶倒水，迎送往来，眼力见还是要有的。”
梧桐说：“你这么说，我更怀疑他的服务能力。昨晚他能够准确地带我们找到房间，证明对客栈的环境不算陌生，但是他看门牌看得十分仔细，似乎又对客栈的入住情况却不太熟悉。”
老板揶揄笑道：“哟！刮目相看了。”
梧桐翻了一个白眼道：“谢谢，但我只是随便说说。”
“这句反讽有水平，但我们还是把注意力放回来。我怀疑，昨天的店小二很有可能是凶手，这个凶手对客栈的格局并不陌生，应该就是客栈里的人，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这么小心，没想到反而上了当——”正说着，老板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停顿了一下。
梧桐好奇的回过头，正看到那叫四娘的少妇很做作地走过来。
这种成熟而妩媚的女人走在路上，哪怕只是细腰扭动，也会让所有看见她的男人都以为她要向你卖弄风情。梧桐之所以觉得她做作，其实是不喜于这个女人方才不动声色煽风点火的鬼蜮伎俩。
梧桐忍不住仔细地打量了老板娘几眼，眉是黛眉，从眉心远点的地方淡淡地上扬上去，慢慢深了几分，之后却又是一片淡淡的舒缓的平和细，显得既英气又妩媚。眼睛又是眦角钝圆的杏眼，水润饱满得像颗花瓣上欲滴的水滴。
单凭这对眉眼，似乎是已经十足的妩媚动人了。但这四娘迈步时的腰臀，似乎有点像学穿高跟鞋的女人，让人感觉有些僵硬，而且她的脸色也有些惶惑，似乎受了惊吓。
老板娘居然是来找老板的。
“公子，四娘这厢有礼了。”老板娘糯软的声音像是腻在鼻腔里。
“夫人，不必多礼，快快请坐。”老板客气道。
梧桐头也不抬，埋头吃东西，倒要看看老板娘到底要说些什么。
“多谢公子，”老板娘似直接无视了埋头扒饭的梧桐，直接一屁股坐到老板身边去了，含笑款款的问，“妾身敢问，公子，可是会术法么？”
梧桐和老板都一愣，没想到她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
掌柜刚刚才对老板说的妖魔一事嗤之以鼻，一转眼，他老婆就眼巴巴地过来问人是不是懂法术。这对夫妻可真有意思。
老板面无表情的问：“夫人难道是来特意取笑在下的么？”
“公子误会了——”老板娘黛眉轻凝，“公子见谅，妾身方才差人去过你的房间了。”
“哦？”
老板娘解释道：“刚才，公子说有妖作祟，妾身觉得奇怪，便派人去公子房中看看，哪里知道——”
老板娘说道这里，又看了一眼老板的脸色，才小心的说：“哪里知道，门竟然怎么也推不开——妾身就猜公子是不是懂些法术。”
其实哪是推不开，简直是撞都撞不开。
老板也没料到这个四娘会去自己的房间，房间设了结界，一般人自然是打不开的。
直觉告诉他这个四娘肯定有事相求，老板稍微沉思了一会儿，权衡了一下坦言之后的利弊：现在来看，是敌暗我明的局面，他对掌柜提起妖的事只是一次试探。
如果法术的事就这样暴露了，那就将这一切彻底摆到了明面上，势必会引来更多的关注。这样，虽然沙妖会不方便对他们下手，但同样的，受到太多关注的他们也会不方便行事。
不过，他倒是好奇这个四娘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他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问：“夫人，如果是又如何？”
四娘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眸子左右环顾了一圈，才神神秘秘道：“公子，方才我和老爷不过是在别人面前演的一出戏，并非真的怀疑两位。其实，我们早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哦？”老板奇道，“凶手是谁？”
“不瞒公子，前些日子，小店住进了一个商队，一住就是十数日。你说奇不奇怪，这商队既不是在此地补给，也不在此地出货，却无端在小店逗留多日。商人逐利，哪会这样白白耽误时间？”
“夫人的意思是……”
“这私底下，很可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四娘压低了声音，“小常他可能是发现了什么，被杀了灭口。”
老板道：“那夫人为何不报官呢？而且，刚才的命案现场，似乎也没有官差前来。”这个问题同样是梧桐一直想问的问题。光天化日之下发现死了人，似乎没人想过报官。
“官？”四娘冷冷一笑，“这里的官是不大管事的，明天公子就知道了。”
历史上，玄奘决定“冒越宪章，私往天竺”是贞观二年，正是河清海晏的大唐盛世，没想到竟也有这样的癣疾。不过这样也好，省的有些事碍手碍脚的。
老板问：“夫人，刚才我看掌柜似乎在本地颇有势力，为什么不直接擒下商队之人问个明白？”
“公子怕是没仔细观察，那群人中个个身手不俗，老爷恐怕斗不过，所以一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在暗中调查，并且私底下招募一些能人。”四娘柔柔一笑，“如果公子肯出手相助，妾身必有报答。”
老板沉吟后道：“可否让我们商量一下，再做答复？”
四娘道：“自然可以，不过还希望公子明日能给妾身一个答复。”
老板道：“在此之前，还请夫人对我们的事暂时保密。”
四娘点头道：“这个自然。”
老板点了点头。
看着四娘款款远去的背影，老板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什么？”梧桐问道。
“我在想这个女人。”老板回过神来。
“她很漂亮吧。”梧桐打趣道。
老板很明智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觉得我们应该答应她吗？”
“答应啊。为什么不答应？好不容易有了线索。”
“可是我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要不然这样重要的事掌柜不会放心让一个女人来谈。而且从掌柜和那个四娘说话的态度，应该是掌柜主外才对，所以这样的事似乎应该是掌柜来和我们商量才更稳妥。”
“或许他觉得这样比较不引人注意。”
“也许吧。”老板幽幽地叹口气，黑漆漆的眼瞳中有影影幢幢的恍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娘回到卧室时，发现掌柜已经在卧室了，并且正盯着她，目光阴沉。
“你去了哪里？”他问。他的声音很冷。
“随便走走。”四娘娇哼一声，如花的容颜带着薄怒，“我的事你少管。”
“你把锁店薄的钥匙给了常森。”这不是问句，而是一句普通的陈述句，表明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确定这件事。
四娘脸色一变，却很快冷静下来，道：“我没有。”
“你应该知道那个钥匙开的不是一个锁。”掌柜的声音更冷了，他隐藏在袖中的手上有冰冷的触觉，那是一把匕首。
“那又怎样？”
这句话说完她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掌柜已经掐住了她的后颈，把她狠狠地压在墙上，匕首紧紧贴在她脖子上娇嫩的肌肤。她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嘴角还挂着上一刻的讥讽。
“为什么？”掌柜压抑着暴怒的声音。
“为什么？”四娘嘴角挂着笑容，似乎很是玩味。她，似乎并没有认清局势，又或者并没有把这种状况放在心上，只可惜这个角度掌柜是看不到了。
“为什么？呵呵，你可以玩弄常森的老婆，为什么他不可以弄你的老婆。”四娘娇笑着，声音带着一种邪魅的呢喃，“他可比你强多了呢。”
“噗——”血肉被扯烂的声音。
一把匕首如果锈了钝了，还要像锋利的匕首一样推进娇嫩的皮肉里，那是什么感觉？鲜血顺着磨烂的皮肉流下来，掌柜的双手都是血，但是匕首却握的很稳。他发现匕首好像卡住了，于是他扭了扭手腕，匕首在血肉中搅动，直到整个陷入了美人光洁的脖颈。
掌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折磨过人了。
他忽然觉得有点累。
他觉得自己是老了。
他没有发现，在他回头的时候，血像沙一样在他脚下汇聚，那具像烂泥一样倒在地上的尸体竟然慢慢地无声地站了起来。娇媚的五官渐渐消失，女尸光洁的面，像是神鬼故事里的无面人。她的身体慢慢地，像鲜花一样撕裂般的盛开，露出热气疼疼的脏器和渗人的血色。
“为什么男人总不把自己的背叛放在心上呢？”无面人叹了口气。
掌柜转过身，看到的是，一张血盆大口。
春天潮气重，尸体容易发臭，所以店小二第二天就要入棺了。就在店小二入殓的这一天，客栈里却又有人死了，死的人正是那个给店小二验尸的佩剑男子。
死者的死相太过诡异——那是一具悬空的尸体，发现尸体的是四娘。
实际上，目前为止，梧桐对客栈的住客情况还是一些基本的了解。按楼层分说，一楼左侧厢房住的是一个商队，有十二个人，右侧厢房住的是掌柜一家，店小二睡的那间房则是左边离大堂最近一间。住二楼除了她和老板之外，还有一个剑客，一个琴师。
按书灵的设定，沙妖应该就在这些人当中。
梧桐感觉老板肯定有更多的线索，虽然老板和她一样只是围着客栈转了几圈。这种感觉倒有点像华生对福尔摩斯的信任和推崇。
不过，虽然她相信老板，但并不妨碍她有自己的思考，并籍此与老板较量较量，否则这种累赘的感觉可不是她喜欢的。
第一个死的是店小二，如果按四娘的说法，那么沙妖杀人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因为商队是一个团队，按照四娘的说法，店小二发现秘密被灭口，也应该是一个团队的决定，和单个人的目的和意志关系不大。
那么店小二的死因暂时可以分为三种：商队杀人，沙妖杀人和第三方杀人。
也就是说，商队和沙妖便是两个没有交集的单位。
如果是商队杀人的话，杀人动机就自然很明显，可是剑客的死又怎么解释？既然已经因为店小二泄过一次密，商队又怎么可能不谨慎行事，又怎么可能大意到再让人发现他们的隐秘的地步？除非剑客在店小二的尸体上发现了什么，否则这两个命案就是独立事件。
梧桐想了想，觉得线索很有可能就在店小二的尸体。
当梧桐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老板时，老板很直接的跟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只有一个字，他说：“手。”
梧桐疑惑地反问了一句：“手？”
老板点点头说：“对。他就对我说了一个字，手。”
“他？那个剑客吗？”
“对。”
“我还以为你检查过尸体了。”
“还没有。我是昨晚直接问他的。”
“然后今天他就死了。”梧桐气馁之余，更觉得庆幸，还好，还好老板察觉得早，不然就麻烦多了。
老板说：“还有一个发现，这个剑客很可能遇见过妖，至少，他相信这个世界有妖，至于这个妖是什么妖——”
老板看着梧桐，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当头，他看见命案现场来了两个办案的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