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林,四下的光暗好像没什么变化,天空上依旧是月暗星稀,风在头顶呼啸不止。梧桐回头一望,后面只有一片风沙苍茫的戈壁,山林早已消失不见。
宋止文吃了梧桐喂给他的碎叶子,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舒舒服服地在梧桐衣兜中呼呼大睡。衣兜颠来颠去也颠不醒它,看样子某虫已经战胜了蚯蚓怕震的天性,成功进化成了一只猪。其实梧桐还是挺佩服他的,要是她变成自己这模样,还不知道多崩溃呢。何况一个人能和一只蚯蚓打起来,而且还可耻的落败了,也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远远看到有些灯光。
“老板,那边好像有灯光。”
“看样子,那儿好像是个小镇。”
老板脸色突然变得有点难看。
梧桐问:“怎么了,老板?”
“我已经感受不到灵力烙印了。”
“怎么会这样?”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书灵抹去了烙印,还有一种可能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远处,几点昏暗的灯光飘摇,不但没在黑暗中烘出几分暖意,反而有几分阴森。
突然,不知道是风大还是什么原因,部分灯光在渐次熄灭。
两人相视一眼,继续往前走去。
那几点的灯光在他们走来时,相继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点昏黄色的光在黑暗中幽幽地摇晃。天上的残月已经没入黑暗,青黑色的夜光中,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小镇静悄悄的。
那唯一亮着的一点灯光处是一家客栈。
“流沙河。”老板借着灯光,看着客栈的牌匾道,“居然是家客栈,有意思。”
老板拍了拍客栈的门。
门内似有轻微的响动,却不见有人说话。
过一会儿,门才开了。
来人神色困倦,看样子是个小二装扮。但是让老板暗暗心惊的是,这个店小二身上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老板佯装不耐烦的责问:“小二,怎么来的这么晚?”
“客官,真对不住,小的睡得太死。”店小二憨厚地笑着,“您二位是住店吧?”
梧桐问:“小二,掌柜呢?”
“掌柜已经睡下了,客官,这么晚了应该是要住店吧。”
梧桐点了点头,问道:“小二,还有房吗?”
“有,客官,你们两个人要几间房?”
两个人,要几间房?
梧桐忙道:“当然是两间!”
老板突然问:“还有相邻的两间房吗?”
“客官,”店小二仔细地看一遍墙上挂着的门牌摇头道,“没有了,不过,对门的倒是还有两间,就是价钱贵了点。客官,您看——”
老板道:“带我们去看看。”
“好嘞!”
小二手收了银两,领着他们往里走。
“对了,小二,我刚才在外面,看见这家客栈叫什么流沙河。”
“客官,你这算是问对人了。”店小二在前面引着他们上楼,留个他们一个背影,好像一点防范他们的心都没有,一边走一边解释,“传说几百年前,此地也有家客栈,夜中子时,客栈里的住客会看到幻境——河中流沙,沙中有妖,遇人而噬。到早上,看到幻境的住客身体别处无伤,只有头颅不翼而飞,传闻是这沙妖把那些头颅串起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十分恐怖。不过当今掌柜的,不畏妖魔,特意为客栈取名流沙河,生意竟然反而更加红火了。所以,这应该只是个传说,何况几百年前这附近别说客栈,有没有人家还两说呢,客官当故事听就成,不必害怕。”
店小二转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说:“要我说,世上哪有什么妖怪,都是那些老娘们编出来吓唬孩子的。客官,到了。”
小二推开门,一边扫视了几眼,一边让开身打开了对面的房门,道:“看样子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客官,您二位还有什么吩咐吗?”
老板说:“没有了,你下去吧。”
店小二走后,梧桐关上房门。老板在房间里乱转,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四处打量。
梧桐看他几乎都要把房间翻过来,终于忍不住问:“老板,你是不是有感应了?”
老板摇头道:“没有,可能店小二说的沙妖,就是那个沙悟净。看样子,如果寄希望于烙印,我们是不可能知道沙妖究竟是谁的身份的。不过,那个店小二倒是很可疑。”
“那刚才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们刚到这里,还不清楚状况,万一是个圈套,我们就这样傻乎乎的往里跳,只会让自己更加被动。而且,我们才刚到这里就发现了可疑之处,这才是最可疑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梧桐总觉得这客栈贼阴森,心里有点毛毛的,总觉得那个店小二的话不是无的放矢,忍不住问:“老板,你说,那个几百年前的传说不会是真的吧?”
老板还是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先去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老板踱步到木窗边,推开窗,窗外没有月光,黑暗中的小桥流水、街道屋舍都静悄悄的。夜中不知何时起了雾,所有的轮廓在大雾中隐隐约约。梧桐喜欢的天气有两种,一种是大雪,另一种就是大雾。不仅是因为它们的美,更多的是雪和雾都潜藏一种温柔的情怀——毕竟,哪怕是再大的雪和雾都不可能像风和雨一样咄咄逼人。
但是,今晚的雾却让她隐隐感到不安,黑暗中似乎有着令人感到压迫的重量。她躺在床上想静下心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现在也不知道哥哥和小云他们怎么样了。她担心之余,又联想到自己的处境。
从进入到这家客栈,事情就有不对的地方,沙妖与客栈,这与《西游记》中的剧情相差太多。她有预感,这次的故事,绝不会像她与宋止文那个憨货相遇那样简单。
老板说那个有印记的人——也就是沙妖——可能死了,但她隐隐感觉到沙妖绝不会是死了,而且沙妖应该就隐藏在暗处,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但她却没有更多的头绪。很可惜,老板失去了对烙印的感应,否则他们绝不该这样被动。
胡乱想着,不觉夜已深了,辗转了一会儿,模模糊糊的睡着了。时间渐渐到了子时,梧桐睡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隐隐感觉耳边有水声。
哪里来的水?难道是在梦里?真是的,怎么会突然梦到水呢……迷迷糊糊的,她翻了个身,又想睡了。
翻身间,她感觉到脸颊隐隐有不适的湿意。迷糊的摸了摸枕头,湿的?怎么真的有水?见鬼。
水!梧桐陡然惊醒。
此刻,汩汩的水声在耳边已经异常清晰。侧躺着的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眼前是一片黑暗——她清楚的记得,在睡前,她并没有吹灭蜡烛,那么长的蜡烛足以烧到天亮。那么,现在房间里为什么会这么暗?
背后有什么?水还是……
她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慢慢摸索到了老板给她的一支小型手电筒。
“啪!”耳边有水流轻微的拍击声。
她骤然起身,掏出手电筒照了过去。
骤然的光亮让她看清了黑暗的一切,水!都是水!她的房间里竟然已经积满了水!
灯光的照射下,深青的积水泛起了细细的水光——明明是不到膝盖的深度的积水,在电筒的光的照射下,却看不见地面,只有一片幽深的玄青色,仿佛深不见底。
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她慌忙用手电筒四下照射。然而看清一切后,她更加惊骇了——水竟然是从墙里流出来的!只见房间的四壁像开了无数的泉眼,不断地有水冒出来!积起的水推起了一阵阵的波光,轻轻漫到了床沿,隐隐地,还能看到黄白色的细沙在流水中浮沉。
流沙河!她突然想到了店小二说过的故事。
她惊惶失措地大喊:“老板!”
封闭的房间内,四面都是回声。不对!不对!窗户呢?门呢?这时她才骇然地发现这个房间的门和窗都不见了!四壁真的就成了空白的四壁!
“宋止文!”然而刚喊了他的名字,梧桐突然想起她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不顾他扭来扭去的抗议,很潇洒地把他甩给了老板。
她欲哭无泪。
水依然从墙上冒出来,水位慢慢上升,水流越来越急,隐隐间,发出波涛之声。
“什么东西?”灯光照射到水中一晃而过黑影。她倒吸了口凉气,举起手电筒慢慢“扫射”,凝神注目。明明最多只是刚过膝的积水,却仿佛深不见底的潭。终于,她捕捉到一抹黑影在水中游动,可只是转眼间,又没入幽暗的深处。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她再次吸口气,试图平复悸动的心跳。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急浪涌过来,涨起的潮水越过床沿,盖过薄薄的被褥,瞬间漫过了她****的脚腕。冷!水像冰一样冷!更无法忍受的竟是水中的细沙,那些细沙简直像是滚烫的铁砂,打在足背上,就像撕裂般的灼烧。
她咬着牙,把手伸入水中。火烧和冰冻混杂的疼痛让她牙咬的死死的,汗如雨下,颤抖着手指飞快地卷起被褥,裹住了脚。然而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水位竟然开始疯涨,不一会儿,水竟然已经漫到了膝盖。水流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割着小腿的皮肤,那种疼痛,仿佛小腿上有无数道溃烂的伤口正在被慢慢撕开。
她索性不管腿了,咬着牙在流沙与水继续摸索着,冰冷的水中似有硬物相触,她握在手中,是木枕。木枕硬实的质感,让她稍稍心定。
幽暗的水中,黑影缓缓游动着,就像一个老道的猎人,在暗处紧紧盯住他的猎物。
“孙梧桐。”黑暗中一个阴冷的声音,肆意的冷笑声。
是谁在那里?为什么声音这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颤抖的手握不住木枕,滑落水中,梧桐动了动唇,想开口,可是却发觉自己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连站都站不住了,一个趔趄,向床下跌去。一道突来的水潮压过头顶打了过来,幽暗的潮水中隐约有一道黑影迎面扑来。
不要!
梧桐瞬间惊醒,窗外晨曦煌煌,映照之下的房间显得干净而整洁,哪有什么水潮和流沙?
“原来是梦吗?”梧桐呢喃。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难以言喻。
“不,那不是梦,是沙妖来了。”
突然的声音,吓了梧桐一跳,转头才发现老板就在自己身边,不由白他一眼,道:“老板,大早上的,你要吓死我啊!”
“那不是梦。”老板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昨晚我和他交过手了。”
梧桐这才发现老板的脸色有些苍白,问:“老板,你受伤了?”
“我没事。”老板摆了摆手,有些奇怪,“怎么?我说,沙妖你不害怕了?”
梧桐倒在木枕上,双目没有焦距的看着头顶的纱帐,忽然叹口气道:“有什么好怕的,都已经习惯了。老板,你说,某一天我会不会就这样被杀死了?然后就像你说的,从此就在人世间蒸发了,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毕竟,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真正抓住,倒在掌心的水,终究会从指缝里一滴一滴流淌干净。那时候,成长之于世界的痕迹,已经涓滴不剩。这个世界的秩序永远是如此井然,井然到让梧桐忽然觉得伤感。
“其实人和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这句话我倒是忘了是哪个家伙说的。外国人的名字一向记不住。不过话还是挺有道理的。”老板推开所有的窗,让阳光照进来。
黑发映着他黑色的眼睛,阳光下像是晶莹的黑曜石。
梧桐愣了愣说:“不对啊,老板。”
“哪里不对?”
“这不是你的画风吧,老板。”
“我?”老板下意识地问,“我什么画风?”
“你看你,在那个世界,虽然挺腹黑,有时也嘻嘻哈哈的,但其实挺冷漠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也没什么可在乎的样子。但是,在这个世界,你似乎又变了一个人,似乎——”梧桐犹豫了半天,才找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形容词,“挺亲民。”
“亲民?”老板脸色忽然冷淡了下来,似乎不愿多提这个话题,语气淡漠道,“或许吧。你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和我下去吃饭。”
梧桐也没多想,伸了个懒腰,问:“对了,老板,宋止文那个懒虫呢?怎么没看到?”
老板道:“你都说了是懒虫,肯定是在睡觉。我设了结界,不用管他。”
正在两人准备关门下楼时,楼下却隐隐有喧哗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