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季以后,则克台就成了最单调的世界。大地上失去了连绵的、起伏无尽的绿草鲜花,从脚下一直望到天尽头,再没有一点变化,只剩下茫茫雪野。这个位于伊犁河谷深处的大草原,它的冬天是那么单调,那么沉静。
那天早晨我备好了马,去场部送一些文件。我给青马最后上紧了肚带,跨上马,把皮帽子放下来,拉过军大衣下摆盖住膝部,就放马朝雪原走去。在这种晴朗的天气里纵马雪原,有一种特殊的滋味。人在马背上,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了。
我策马驰上一处高地,马在雪地上喘息着,似乎不太乐意。过了一会儿,它自己渐渐地减慢了速度。这时,忽然从远处传来杂乱的犬吠声,我在马鞍上转过身,惊奇地看到了一幕原野冬猎的景象。
在白皑皑的深雪里,一群狂怒的牧犬正在追逐三只亡命的狐狸,牧犬的后面,是一伙骑马的猎人。雪太深了,狐狸跃动得非常困难,它们每次跃起,身后都扬起一阵雪雾,然后落下去,身体又陷进雪里,有时只露出尖尖的红脑袋……它们身后的牧犬虽然也一样在深雪里,但那些狗高大凶猛得多,在雪里冲撞过来,杀气腾腾,势如疾风。
三只狐狸拼命地夺路而逃,还不时地回头顾看。它们在这片茫茫的雪原上显得太弱小、太危险了,雪原那么白那么空旷,狐狸却醒目得如同一簇簇跳跃的火焰,火红耀眼,无遮无碍。十几条猛犬看来是可以追上的,所以骑马围猎的人并不开枪射击。
一只最红的狐狸掉头向我这边跑来,我心下一喜,纵马朝它奔去。要是我抡它一马鞭,肯定能把它打晕过去。正这样想着,我的马忽然站住不动了,它耸起两耳,看着前方。我正感到莫名其妙,那只狐狸从坡下突然跳上来,恰恰落在我的马前。可以看出,那狐狸刹那间惊呆了,它可能万万没有想到这里埋伏着一支人马。惊恐之下,它也许料定自己必死无疑,竟伏在马前惊惶地望着我。
我第一次在野外与一只狐狸这么近距离地对视……它这样绝望,这个生灵,这团火焰。"让我活下去吧--"我感到它在这样对我恳告。
我提着马鞭的右臂垂落了,不由自主地拨转了马头,让开一条路。
它很有礼貌地看我让开,然后才低下头,迅速从我的旁边奔跑过去。
我伫马立在高地上,目送这只红狐狸继续逃奔。在一片闪烁着阳光的雪地上,它跃动着,蹿跳着,一起一伏,特别清晰。它那条蓬松漂亮的大尾巴飘动招摇,宛如一股被风曳动的火红烈焰,燃烧、跃动在洁白的雪上。
"快跑吧!快点,再快点!"我望着这只狐狸,突然满心都生出怜爱和担忧,仿佛它已经不是一只野兽,而是一团美丽的火焰,是雪原的精灵,太阳城的儿女。
这时,暴怒狂吠的牧犬追过去了,它们拥挤着,表情极其愤怒,情绪处在高度亢奋之中,它们争先恐后,有时不惜将同伴撞倒,好像对狐狸怀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它们会撕碎那只可怜的红狐狸的!它们追过去的时候,远处,那团逃跑的火焰还在一蹿一蹿地跳动着。
我呆呆地坐在马鞍上,满心里只装着两个字:快点,快点……许多年后,我在拉卡楞寺外的小街上买了一张完整的、火红的狐狸皮。我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花几百元钱买这张狐狸皮,但是我买了。
这张狐狸皮和我在则克台冬天遇到的那团逃跑的红火焰,颜色非常相近。我不知道那只狐狸最后的命运,但我相信它是死了。
一团火焰不管跑到哪里,都会有人把它熄灭。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它最后的结局,也是会变成这样一张完整的皮。
被悬挂起来,成为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