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敢站出来,声称自己从来没说过谎吗?我断定没有这样的人。也许,说谎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天性,它集顽劣、智慧、善恶于一身,简直像影子一样相伴相随,叫人无可奈何,久而久之,竟成了人类天性的一个组成部分。
说谎有本能与后天之分。一个很小的孩子有了过失,会本能地去遮掩,向大人撒谎,这是不用人教的,是"人之初,性本恶"吗?
下意识的说谎,有的出于自尊、自重、自爱,是对人格的维护;有的属于对弱肉强食现实的初级抵制,有可以理解的一面,也有虚荣、矫饰的成分。最不可抗拒的是当某种谎言说了一百遍成了假真理以后,会溶化到血液中,渗透到骨髓里,即或不带遗传密码,也足以构成一个时代国民的品格,这是很可怕的灾难,我们都经历过的,张口谎言,落笔欺诳,一本正经地骗人,没有这样到位的了。
所幸,这样的荒谬时代过去了。但荒谬的根并未完全腐烂,迄今仍危害着健康的社会,令当代文明蒙羞。
有一种谎言是恶意的,这很好识别,它以攻击性、诽谤性为特点,目的是整倒政敌、情敌、生意场上的对手,造谣是最常用的轻型武器。在民间,有人用匿名信和散布流言蜚语等形式诋毁别人,也流行过大字报、小字报,相当于古时候的揭帖。这一切手段的终极目的是利己害人,为自己争到一块肥肉,这表现在升官、评职称、分房子、追逐异性、评奖等方面,这种恶劣的基因至今在我们民族的染色体里绵绵不绝地传递着信息,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遗传疾病。
有些谎言是作为生存手段存在的。官员制造政绩,浮夸,吹牛,目的在于往上爬,这似乎没有直接对手,其手段也不具有攻击性,算不得恶意,对自己而言当然是善意的。商人制造伪劣假冒商品,挂羊头卖狗肉,无商不奸,奸与诈又紧密相联。还有人为猎异性欢心,编造种种谎言,使对方堕入他虚设的五光十色的爱河,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也有一种谎言是善意的,是不应当受到指责的。别人得了绝症,你会自觉地隐瞒,对亲人更是如此,这是不忍心,是恻隐之心。为同情弱者,给他们描绘出一个美好的乌托邦式的前景,这也无可厚非。不正面指出别人的隐私、痼疾、弱势等方面,一句话,为他人讳,或者为尊者讳,这甚至可以称为美德,然而也是以不真实的谎言形式出现的。
谎言有时也体现为一种智商。
说谎有时是艺术,是智商的体现。难道可以对敌对势力尽说真话吗?甚至包括为了社会稳定,不得不隐瞒某些负面东西。这都是善意的策略,还有韬光养晦、欲擒故纵等,可以说以说谎形式出现的权谋、权术、制衡术,都需要谎言来支撑。
军事家何尝不如此?声东击西,兵不厌诈,本来就是时时制造假象让对手上当,岂能君子待人以诚?
然而,一个政治家如果把子民当作对手实行欺诳之术,则很可悲了。我很敬重孔老夫子,他是中国礼仪道德的始祖,我们今天仍没有跳出他的如来佛手心去谈经论道。不过他有一句话害人不浅,他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不是愚民政策?孔夫子倒也罢了,有些人到了现代,仍以愚民为乐趣,以愚民为自得,就很不雅了,连唐太宗都醒悟到"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所以我们今天才提倡官员政务公开,向人民学习,既然承认自己是"公仆",岂有仆人骗主人的道理?
谎言这东西真是个挥之不去的怪物,是个说不清的幽灵,谎言与阴谋相伴,与真理同在,与善恶相随,有时你不得不承认谎言至上,谎言有时与真理只有半步之遥,正因为它们相距太遥远又太近,所以才有"真理前进一小步便是谬误"的论断,才有"谎言说上百遍便成了真理"的格言,才有了"三人成虎""曾母投杼"这样的警世成语典故。谎言可以改变一个时代,宗教法庭的中世纪,希特勒时代,还有我们的"史无前例的年代",那都是谎言的力量和杰作,它真像个魔法师。
对于食五谷杂粮的芸芸众生来说,被谎言包围、左右着,最多只不过影响其形象,好在彼此彼此,并无多大危害,但膨胀起来也很可怕,相当于恶性肿瘤,会严重破坏人类社会的正常机体。而这不正常细胞令官员附体,则有误国误民之虞,会导致社会出现诸多荒谬。
这样看来,对于谎言又不能等闲视之了。
所幸我们正试图把它装回潘多拉的盒子里去了。
潘多拉就不是个好神,她生性多诈,诈便是欺诳,所以她私自打开宙斯让她带给厄庇米修斯的那只盒子,她把疾病、罪恶、疯狂、嫉妒等灾祸一齐放纵到了人间,却把美好的希望关闭在了盒子底下。
我以为,潘多拉释放出来的最危害人类的是希腊神话里忘记提到的谎言,它往往是罪恶、疯狂、嫉妒的本源,或是表现形式,潘多拉本人就是个巨妖,我们能把谎言装回到潘多拉的魔盒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