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夕阳下,向老家遥望,遥望夕阳下的母亲。
从12岁起,我离家到10里之外的中学去上学,吃住在学校,每周回家一次。每个周日下午,母亲都要送我上学,满头乌发的母亲挑着担子,领着我,担子的这头是我一星期的口粮,担子的那头是我做饭用的柴火。担子后面的我,踢着路边的石子,蹦蹦跳跳地欢唱。山路弯弯,母亲的担子摇摇晃晃,夕阳走,我们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斜长斜长,母亲的影子比我长……那时,我特别向往夕阳。
岁那年,我考上了州城的一所中专,山路漫长,母亲把我送到了离家五十里远的车站。还是那个担子,担子的这头是个包袱,里面包着我的衣裳,担子的那头是个木箱,里面装着书本和母亲的希望。夕阳下,我的影子与母亲的一般长。客车缓缓向西行驶,望着夕阳下母亲那张长满皱纹的脸庞,看着黄昏中母亲那慈祥惆怅的目光,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连忙低下头去,怕母亲见了伤心。等我再抬头偷看母亲时,斜阳下她恋恋不舍地向西张望,长满鱼尾纹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从那时起,我开始思念夕阳。
岁那年,冬季的一天,我下乡处理一场火灾的善后工作,路过家门。我提前给母亲打了电话,因为要给我的女儿捎奶粉。我中专毕业后,被安排到县城工作,娶妻生子后,接母亲到城里住了一段时间,母亲说不习惯,一天不下地就身上痛,一天不见地里的庄稼就心烦气躁。我和妻子只好把她送回老家。临走时,她说我和妻子好不容易有份工作,要知道报恩,好好干,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工资,别因孩子影响了工作,硬是把女儿带回了老家。车快到家门,老远就看见母亲坐在家门口公路边的那块大石头上,那是块母亲经常坐在上面等我回家吃饭的石头。夕阳的余晖斜映着母亲的满头白发,她怀里抱着我的女儿,她孩子的孩子,直呆呆地盼望着公路和公路上的小车。我走下车来,把喂养我女儿的奶粉递给了母亲,却没有给母亲带点什么。因为我才在县城买了房子,每次买东西回去,母亲总是不高兴地训斥说:"等你把账还完了,日子好过了,再给我买啥也不迟。"走时还要我把东西拿回,理由充足地说:"机关上班,应酬多,拿上看同事、看朋友吧。"我只好不再给母亲买东西了。夕阳下,我的影子比母亲的长,母亲的影子老了,有点瘦,有点驼,有点弯。她怀中的孙女只知道对着奶粉傻笑,却不会朝着父亲笑一下,犹如幼时的我一样……公务在身,我没来得及进家门。就在车子要启动时,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喊到:"娃,等一下,带上火罐柿子,胃不好,要用热水温着吃。"母亲边说边从家中抱出一个装满柿子的纸箱。真难为了母亲,只有母亲才知道我爱吃柿子,爱吃老家的火罐柿子,也只有母亲才会提醒我,胃不好,柿子要温着吃。看着那箱柿子,我百感交集。猛回头,残阳灰黄,屋后的山寒了,门前的水瘦了,房旁的那棵老白杨枯枝稀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光秃秃的树梢上的鸟巢在风中喘息,空巢边孤立着一只喜鹊,深情地望着夕阳、望着母亲、望着母亲怀中的女孩、望着我,在叹息中守望着空巢和空巢中的夕阳。
我再也忍不住了,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流入鼻子,流进口中,我任凭眼泪流过下巴,流到胸膛,那泪苦苦的、冰冰的……从此,我开始害怕夕阳,害怕夕阳下的鸟巢,害怕那苦苦的、冰冰的泪水。但害怕也阻止不住我,我永远想念夕阳,想念夕阳下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