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当道
王晓曼慢慢停下哭泣,讲述起自己下乡后的遭遇。
刚到淮北的那个漫天大雪里,牛拉“雪橇”走走停停。晓曼她们在“雪橇”上缩作一团,直至天将擦黑才进到村子。大雪覆盖了一切,看不出村子的真实面貌,老乡们都躲进了自家的屋子,也看不到想象中的欢迎景象。
晓曼一行四人在牵牛拉车老乡的带引下,疲惫不堪地钻进了一间低头才能进去的土坯房。
点亮柴油灯,屋角有一堆黍秸,她们急忙抱过一大把点着。一阵呛人的浓烟后,暖暖的金黄色的火苗呼呼地欢唱起来。顿时,屋里亮堂了许多,大家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可还没等她们高兴起来,几个人的脸上就象千百只蚂蚁在爬一样骚痒起来,她们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难受得嗷嗷乱叫。原来,脸没有保护好,冻得太厉害,猛然遇热,神经末梢一充血,就反映了出来。她们明白过来,接二连三地跑出屋子。身后带出一股股浓烟。
“喂,同学们,队长讲明天给你们开欢迎会。”赶牛车的老乡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向她们喊了一声。
听到还要开欢迎会,四个人有了话题。她们搓搓脸回到屋里,挤在黍秸堆上边烤火,边聊天,渐渐地和衣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已大亮。但没有窗户,低矮的土坯房里仍然黑忽忽的。火堆里的黍秸早已变成了白灰,没有了一点火星。四个姑娘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行李卷堆在一旁。
****中的大年三十,农村习俗的庙会,祭灶,扫尘等活动早就不复存在。但借着知青的到来,乡亲们还是想热闹一下。生产队长和几个年长的老乡,一大早就在场院里扫出一块空地。
锣鼓声在不大的村子里游走,到王晓曼她们的屋前停了下来。
“同学们,起来喽!中午在场院开联欢会。”
“都要参加,你们也要出节目的哦!”
四个姑娘被惊醒,互相看到对方被烟熏花的脸,格格大笑起来。
中午时分,打扫出来的场院已经挤满了老乡,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百十号人。晓曼她们四个知青,象贵宾一样被簇拥在最前面的小板凳上。
“大家静一静!”队长发话,浓重的淮北口音,知青们还听不习惯,但会场很快安静了下来。
“今天有四个上海知青来我们队安家落户,大家欢迎。”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以后,大家要多关心她们”
“我们都吃不饱,谁来关心我们啊!”,不知谁在下面喊了一声,一片轰笑。
四个姑娘愕然,互相看着,大家不明白为什么老乡并不欢迎她们。
“大家安静!”队长连忙止住轰笑。
“今天是大年三十,咱们请了公社文化站的人给咱们唱拉魂腔《红灯记》,大家欢迎!”
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拉魂腔又叫泗州戏,知青们从未听说过,伸长脖子四下张望,寻找着戏班子。
走到前面来的不是什么戏班子,只有一个敲戏板,一个弹柳叶琴的中年男人,后面跟着两女一男,没有东西化妆,竟然用锅底黑来化。反正大家都知道《红灯记》里的三个主要人物,化成什么样已经无所谓了。
一阵板响,柳琴过后,戏开场。演员们根据剧情的需要和人物思想感情的变化,灵活掌握着曲调节奏的快慢,急缓和强弱高低,自由地运用各种花腔调门,尽情发挥自己的特长。尤其是唱李铁梅的女声唱腔,尾音翻八度,娓婉尽致,动人心魄。老乡们不时发出阵阵欢呼声。
可四个知青听到这种原生态的刺耳高音,眉头紧皱,由其晓曼不知不觉地把耳朵捂了起来。
“欢迎知青来一个!”不知何时,老乡的叫喊声响起,晓曼被其他三个姑娘推了出来。
“我给大家也唱《红灯记》,李铁梅唱的《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晓曼本来就不怯场,在加上昨晚有了准备,大大方方地面对老乡说。
“不过可不是泗州戏是京戏选段。”她转向弹柳琴人问;“会弹京戏伴奏吗?”对方点了点头。
老乡们平时都是在大喇叭里听现代京剧样板戏,现在有人现场唱,他们都有一种新鲜感,屏住呼吸等待着。
柳琴前奏一过,晓曼甜美,正宗的京腔京调亮了出来。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
老乡哪里听过这样好的声音,鼓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晓曼不得不唱了一曲又一曲。美妙的戏曲和歌声交替着在村庄和原野上空回旋。
王晓曼回忆到这,心情平复了许多。
贺小斌知道,对于一个天真无邪爱唱歌的小姑娘来说,农村的苦和累并不会让她感到害怕,一定还有其它的隐情。他没有打断她,静静地等着晓曼继续说下去。
“我那次唱完以后就出了名,其他公社也有一些文艺知青慢慢出了名。县里就组织了一个******思想文艺宣传队,让我们到各个公社演出。后来就要和县梆子剧团合并成立县文工团。”晓曼好象在想什么,停了一下。
“哦,上次在县里碰到你那次,就是县文工团筹备成立的演出。”她看贺小斌看着自己,就继续说道。
“大家当然都特高兴,因为户口可以迁到县里就算招工了。我们知青谁不盼着早日招工呢?”讲到这,晓曼眼睛刚刚显露出来的一点点欢乐,很快就消失了。她抬头望着已经升到中天的中秋月,深深地叹了口气。
“碰到你的那天,县里的汇报演出结束,大家有说有笑地回到临时住所。”
晓曼又把贺小斌带回到那个令晓曼恐惧的晚上。
女知青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大厅里,十几张双人床面对面排成两排。女知青们用纱布蚊帐隔出自己的小天地,上铺摆着她们的乐器和日常用品,铺下塞着不同用途的塘瓷盆和各种式样的拖鞋。
大家有说有笑,还沉浸在演出后的兴奋之中。
“大家辛苦了啊!”一个矮个子的中年男子,不打任何招呼地走了进来。
“吕部长!”大家异口同声地回应。
进来的人是县政工组主任,因为原来当过武装部副部长,军管后留下来任政工组主任,所以大家都还习惯地叫他吕部长。
他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从一个女声转到另一个女生。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县里正式决定成立县文工团了。”
女孩子们一片欢腾,大家使劲地鼓起掌来。
“过两天我们开一个会,宣布名单,名单有的人就可以回公社迁户口了。”
又是一片掌声。在掌声和女孩子们的欢笑私语中,吕部长来到王晓曼身边。
“小王,你明天晚上吃完饭,到办公室来找我一下,谈谈你的出身问题。”吕部长没有做任何解释,拍拍王晓曼的肩,扬长而去。
提到出身,大家立刻没有了声音。出身不好的不光晓曼一个人,大家看着呆在那里的王晓曼,悄悄回到自己的床边。
一夜没睡好觉的王晓曼,第二天下午早早吃完饭,朝县委大院急急走去。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历史***出身的包袱压在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身上,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人商量,只能心中祈祷通过这次谈话能让她顺利进入县文工团。
来到大院门口,天已经暗了下来。门卫是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主动和她打着招呼。
“小王,都下班了,你找谁呀?”晓曼在县里已是家喻互晓的人物。
“吕部长找我。”
“现在找你?”门卫有些迟疑,侧头看了了一眼墙上的黑板,黑板上写着:今晚六点半停电。
“哦,你去吧。”门卫示意晓曼看看黑板。
“谢谢啦!”晓曼并没有意识到门卫有意让她看看黑板,她毫无戒心地走了进去。
吕部长已经在办公室等她了。因为早已下班,屋子里没有别人。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墙角放着一张行军床,上方挂着一个电子钟。屋子中间的办公桌上,除了一摞学习材料,一部电话,别无他物。另一侧墙边摆着几张方凳,方凳已经破旧不堪。
由于是阴天,屋子又是老旧房,屋里已经很黑了。
“吕部长。”晓曼走进屋子。
“来啦。”吕部长看到晓曼到来,顿时眉开眼笑。
“屋里黑,我来开灯”他边说边走到门口,拉了一下拉线开关,顺手把门关上。乘晓曼不注意,轻轻地插上了门梢。
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时间指在六点。
“小王,来,坐。”他拉出一个板凳放在桌子前,自己若无其事的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他看晓曼坐下后接着说道。
“小王,你的歌唱得太好了,现在是全县的名人了,你知道吗?”他看晓曼没有回答,接着问:“你是什么时候学唱歌的啊?”
“从小在少年宫学的。”
“大城市就是好,农村孩子就没有这个福气了。”
......
吕部长东拉西扯地不讲文工团的事,晓曼有点着急,又不好多问,只能以一种期待的眼光看着他。吕部长看出了晓曼的着急,偷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时钟已经指向了六点二十五分。他站起了身体。
“小王啊,按你的唱歌水平进文工团是没问题的。不但没问题,还是台柱子,主要演员。”他一边说一边走近王晓曼。
“可是你爸爸是历史***,这个出身就不好办了。”他走到晓曼的面前站住。
“我经过很大的努力,县委才同意让你进文工团......”他停了下来,两只充血的眼睛饿狼般的盯着王晓曼。
“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呢?”他露出邪恶的微笑。手向王晓曼的脸上伸去。
晓曼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就在这同时,电灯一下子熄灭,屋子瞬间一片漆黑。
还没等晓曼反应过来,吕部长一把抱住她,嘴里喃喃地说:“小王,我太喜欢你了,你答应我,我立刻让你迁户口进文工团。”
晓曼下意识地用手拼命顶住吕部长贴近的身体“不行,不要这样.....”
吕部长不顾一切的一边拉扯着晓曼的衣服,一边抱起晓曼向行军床方向拖。
王晓曼哪里经过这种事情,吓得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呼救,如何反抗了。
就在吕部长把晓曼拽到床边,准备强行把她压倒在下面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吕部长,吕部长,电话!”门外传来门卫老人的喊声,并有手电筒的光柱在窗上一扫一扫。
吕部长一愣,不得不放开王晓曼。
“谁的电话?怎么打到传达室去了?”他扭头问。
“不知道,好象是专区里的,挺急的。”
“好,我就来。”吕部长无奈,他回过头恶恨恨地对王晓曼说:“你不许走,在这等我。”刚要转身,又补充一句:“不然,你一辈子都别想抽上来,让你老死在乡下!”丢下这几句恶恨恨的话后,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开门出去。
事情发生太快,晓曼还在惊恐之中没有反应过来,她瑟瑟发抖的站在在那里。
“还不快走!”门卫老人急急地催促。
晓曼猛地醒了过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擦着眼泪,向门外奔去。
“走后门!”老人又提醒一句。
晓曼三步并着两步,向吕部长的反方向跑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混蛋,禽兽不如!”贺小斌听到这,愤怒地叫了起来。
“我第二天就回到了张店。”晓曼继续说着。
“现在我也不想去文工团了,平时干干农活,想唱歌就唱唱,挺好。”
小斌看着她那无奈的神情,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我以为从此就没事了,谁知道今天唱完歌,公社书记又要我晚上去他那,讲再谈谈去县文工团的事。”她停了下来。
“小斌哥,我真的好害怕!我没去,我不敢去。”
听到这,贺小斌忽然明白了晓曼今天为什么唱完歌没有回张店的原因:孤单无助的她,就因为漂亮,又遇到了色狼的威胁。
“小斌哥,我害怕今天晚上我不去,我连干农活都不会安宁了。”
“别怕,我就是你大哥,以后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小斌已经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我认识你们公社书记,明天我来找他说说。”
小斌看着晓曼将信将疑的眼神,接着说:“中央现在对你们女知青有政策,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除非他们不要命了!”他看晓曼渐渐回复平静,进一步安慰她。
“你放心,我陪你在农村种一辈子地。”
他指了指远处大棚里的拖拉机说:“我用拖拉机帮你耕地。”
“真的?!”晓曼破涕为笑,终于恢复到了往日的神态。
“晓曼,你来看。”贺小斌为了转移她的情绪,从小皮箱里拿出小锦盒,打开后递到她面前。
晓曼捧在手里,乳白色的心形玉坠在如纱的月光下闪闪发亮。小斌想起了小时候妹妹拉着他的手去世的情景。
“这是我去世妹妹的遗物”他伤感地说。
“十年前我看见你,就觉得你是我妹妹转世。我们一个北京,一个上海,上次在火车上相遇,这次能在这再次碰到,真是天缘。”说着说着,小斌动了情。
“这块玉就送给你,我会象保护亲妹妹一样保护你。”
说完,他拿出玉坠准备挂在晓曼的脖子上。他看见晓曼的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忽然,他发现她脖子上已经挂了一个东西,手停了下来。
晓曼在看到玉坠时,已经在惊讶中迷茫,听小斌讲完,急忙从衣领里掏出自己配戴的玉坠,从脖之上摘了下来。
两颗心形玉坠一模一样,在两人的手心里,辉映着银色的月光。
小斌把自己手上的玉坠取下,穿进晓曼的红丝线里,慢慢的给晓曼重新戴上,两颗一样的玉坠叠加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叮铛声,像久别重逢后的欢笑。
两个人并肩坐在井台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和圆圆的月亮,久久没有说话,身旁只有纺织娘和蛐蛐美妙的鸣叫。
“小斌哥,你说,人死了有灵魂出来吗?会重新投胎吗?”晓曼对这种巧合觉得太神奇。
“死后灵魂还在,我们国家不信,但国外在研究,说是有的。转世嘛,宗教是信的。”
“那我会不会真是你妹妹转世?”
“也许吧,老天可怜她。”小斌顺口回答,猛得又觉得不合适,急忙转移话题。
“晓曼,你不会在农村呆一辈子的。你有这么好的声音条件和声乐基础总会有机会的,你相信我!”小斌向来乐观自信,他要感染自己的妹妹。
中秋月开始偏西,一丝丝凉意随阵阵秋风袭来。晓曼打了一个冷颤,向贺小斌身上靠去。
“哥,你现在怎么拉起京胡了?钢琴呢?还弹琴吗?”
“上高中就不弹了。”小斌停了一下接着说:“上大学后,不久就**********了,开始只是跟着样板戏唱唱,后来一研究,京戏还真是博大精深,不愧是国宝,就爱上了。学京胡比钢琴容易多了。”
“刚才你拉的是什么曲子,挺好听的。”晓曼紧跟着问。
“那可是名段!”他从小皮箱里拿出一本册子,是一本发黄的曲谱。他翻了几页。
“你看!”
晓曼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贵妃醉酒》。晓曼除了学唱样板戏,对京剧一无所知。
“是写中秋月亮的。”小斌知道一下讲不清楚。
“我识简谱。”晓曼有了兴趣:“你拉我来唱!”
“太好了。”小斌一下来了精神。
深夜的淮河大地,一轮冷月高挂天空。穷乡僻壤里,一对中国南北两个最大城市的年青人沉浸在重逢的欢乐中。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