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中秋续缘
中秋节,县农机二厂。
贺小斌到农机二厂报到上班有两个多月了。
县农机二厂位于这个贫困县最南端的张町公社。张町是淮河流域水灾重灾区之一。农机二厂就建在水患不断的浍河北侧,旁边紧靠着一所公社中学。远处望去,两个小院相依为命的孤伶伶地趴在河边,四周是空旷的泛着白光的盐碱地。
所谓农机厂,不过是一个只有十几个工人的拖拉机修理站。淮河流域,地广人稀,土地贫瘠。整治土地,兴修水利,抗灾运输,靠人力是完全不能解决问题的。所以县里再穷,都有几十台拖拉机,拖拉机修理成了县里的“重要”工业。
随着柴油发电机震耳的轰鸣声渐渐熄灭,全厂的供电结束,下班的时间到了。
贺小斌身穿满身油污的工作服,从一间略显高大宽阔的房屋走出。沿途敞开式的棚子下,横七竖八,歪歪斜斜的摆着几台拆开的拖拉机,有轮式的,也有履带式的,都是国产东方红牌。拆下的各种零件,有的泡在柴油里,有的散落在拖拉机四周,整个小院充满了刺鼻的柴油味。
今天是农村很看重的中秋节。陆续从车间和工棚走出的工人和小斌打着招呼,有的步行,有的骑上自行车,工作服都没有脱就急急回家团圆去了。
小院里顿时冷冷清清起来。其实,每逢周末,这种冷清都会包裹着小斌的心。两个月了,他渐渐习惯起来。他换下工作服,来到井边,提出一桶水,坐在小板凳上洗起衣服来。
突然,隔壁公社中学传来人群的嘈杂声打破了四周的冷清。贺小斌知道,公社中学这几天正在开全公社******思想学习积极分子大会,有几百号人。看来,这个大会也要结束了。
小斌没有在意嘈杂的人声为什么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顺手打开放在身边地上的收音机。正好是他最喜欢听的“北京颂歌”的男高音独唱。他跟着收音机哼了起来。忽然,一个女高音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风烟滚滚唱英雄,
四面青山侧耳听,
侧耳听。
......”
美妙高昂的《英雄赞歌》令小斌为之一震。
“这个歌不是禁唱吗?”他自言自语。
歌声继续,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收音机,发现声音并不是从收音机里传出。
他好奇地抬头张望,歌声从隔壁中学里传来,他象被迷住了一样,被歌声牵着向公社中学走去。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专业的歌手呢?是唱片吗?怎么没有伴奏?”
他猜测着拐进中学的侧门。
学校不大的蓝球场上坐满了公社的******思想学习积极分子,前面土台上一排学生课桌后,坐着几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桌子旁的麦克风前,一个漂亮的女知青正在动情地歌唱。
“为什么战旗这样红,
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
歌声圆润,高音明亮,歌唱位置和共鸣腔的运用都很到位,小斌一听就知道这个知青受过专业训练。下面的农民和桌边的干部早已入迷,有些人手上的烟烧到手上都不知道。小斌弯下腰,悄悄走到最后,坐在地上。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歌声在极高的音区,歌颂式的拖音中结束。
一刻的寂静后,掌声,喝采声暴风雨般响起。
贺小斌远远地发呆地看着这个女知青:她在一群毫不讲究的农民面前真是太美了,魅力四射,男人见了少有不着迷的。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巴,把漂亮的脸盘利落的展现出来。这张脸实在迷人,尖下巴,方下颌,深黑色的双眸,象宝石一样晶亮。眼角微翘,乌黑的睫毛浓密挺直,两弯蛾眉斜斜上挑,挂在玉兰花般白净的肌肤上——这肌肤仿佛在太阳的薰烤下也不会变黑。她脸上两种特征,鲜明融合:娇美来自大家闺秀的母亲,气质来自银行家出生的父亲。簇新的花格衬衫略有些紧身,却正好把她的纤腰衬得窈窈窕窕。紧身上衣下隆出一对拳头般大小的**,随着歌声的高低起伏上下抖动。微微一笑,整齐洁白的牙齿闪闪放光,真给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好感觉。
“我宣布,公社******思想学习积极分子表彰大会胜利闭幕。”会议主持人在不停的掌声和“小王,再来一个!”的叫喊声中大声宣布。
看到下面的农民余兴未尽地没有动静,一个公社干部站起来。
“好了,大家都回家过中秋去吧,散了,散了。”
“回家过中秋”象一副神丹妙药立刻让会场安静了下来。农民陆陆续续站起身,赞不绝口地散开。站起来的农民档住了小斌的视线。
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种荒僻之地,能有如此尤物。他梦幻般地边走边想地回到自己的工棚般的宿舍里,倒靠在床上。突然他想起了县里偷看文工团排练时遇到的女知青。
“是她?她怎么会在这呢?”
“不象是文工团的慰问演出啊?”他在回忆和猜测中朦胧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天已黑了下来,中秋的圆月已经升起。
在平时,如遇到没有星星月亮的瞎黑天,把五指放在眼前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已经不算什么好的形容句子了。这种情况下,小斌就会点亮自制的冒着黑烟的柴油灯,看一会书,早早就钻进被窝。
今天的月亮一扫往日的漆黑,带着满天的繁星,给小斌带来光明。他没有点灯,推开窗户抬头凝视。这是他到农村后的第一个中秋,月光虽美却万籁寂静,孤独之感油然而生。看着如轮般的月亮,他叹了口气,拿起京胡,推门走了出去。
他来到白天洗衣服的井边,坐在井台上。
面对刚刚升有旗杆高的圆月,触景生情,以极慢的速度拉起了二黄四平调,轻声跟着哼了起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是......”
小斌猛地感到背后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跳,把弓子停在了半空。
“你是不是——前一段在县城拉“风声紧”,为我伴奏的那个人?”
一个妙女的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小斌急忙回头,是白天唱歌的那个知青!虽有月光,但仍看不清脸上的细节,小斌是一种感觉。
这个知青就是王晓曼,她认不出贺小斌。何况小斌几个月的工人生活早已改变了刚到县城的学生形象。
晓曼看他转过来,退后一步,目光却始终盯着他的眼睛。她不认识眼前这个男生,但他仿佛认识这种眼神。
“你是上海知青啊?”小斌想打破僵局。“你不是在县文工团吗?”
“你怎么知道?”晓曼一阵兴奋。
“我们在县城见过一面,你们在排练。”小斌连忙解释。
“你是北京分来的大学生?”晓曼在县城打听过,知道有北京分来的大学生,也一直在找。
“你怎么知道?”这次轮到他感到奇怪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没等小斌说完,王晓曼就迫不急待的问。
小斌感到了对方的急迫,好象连呼吸都紧张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斌不知对方何意,反问起来。
“我叫王晓曼!王晓曼!”
“晓曼?”
“对,就是你去世小妹的名字!”王晓曼急不可奈,她已经肯定眼前的大学生,就是自己的小斌哥。
这突如其来的名字,象一把利剑刺在他的心上。
“你是王晓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急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月光下的这个姑娘。极力地追索往事。
“你等一等!”
小斌略有颤抖地说了一声,向屋里跑去。飞快,他又从屋里跑回,手里拎着那只小皮箱。
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急切地打开箱盖,翻动着,寻找着。
晓曼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只是两只大眼睛跟着他转来转去。
“你来看!”
小斌拿出一张两寸的黑白像片,递到她的面前。
是那张十年前,他们在舞台上高举右手行少先队队礼的黑白像片。
晓曼一把抓过去,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一会,闪着月光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好象受过很大的委曲,突然遇到可以倾述的亲人一样,猛然转身抬头,泪水汪汪地望着贺小斌,叫了一声:小斌哥!”后竟呜呜地哭泣起来。
“晓曼,晓曼,怎么啦?”贺小斌有些惊愕。
“来,坐下说。”他递过去一把小凳。
他看王晓曼慢慢坐下,还在抽泣,就安慰着问道:“你不是在县文工团吗?怎么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