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缘起便条
连续十几天的大雨,在夜晚最后一次的雷电交加狂泻之后,终于在凌晨渐渐停了下来。久违的泛着白光的晨曦,收缩成一团团白雾向高天散去。
大雨一停,保住的浍河大坝,立刻拦住上游的来水,挺立在浍河中央,巍巍雄姿在水雾中依稀可见。贺小斌用大卡车堵住的缺口,已经被无数的沙袋填满,卡车已经看不见踪影,大坝下游的洪水失去了猖獗的动力,平静了许多。
向四野望去,漫天的积水向浍河干流流去,渐渐露出了树干、屋顶、土丘、堤岸。
连续奋战在大堤上的人们早已被折磨得精疲力尽。堤上除了几个强撑着监视水情的狼狈不堪的壮年民兵外,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卷缩在不同的帐篷角落里酣睡。
浑身湿透,一脸泥水的王晓曼不知在睡梦中遇到了什么,猛地一个激灵跳了起来,钻出塑料膜围成的雨棚。
“雨停了?”她不相信地把手伸展开,高高地迎向天空。
“雨停了,雨停了!”她一面高声呐喊着,一面向抗洪指挥部的帆布帐篷奔去。
“张书记,张书记,雨停了!”晓曼一手掀开帐篷的门帘,快速用眼睛在帐篷里搜寻着公社书记。
“张书记,雨停了,快帮我去找我哥!”她扑到趴在桌子一角睡得正香的公社书记身边,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地摇,焦虑地喊。
帐篷里四五个抗洪指挥部的干部都被晓曼的叫声惊醒。当他们听到“雨停了”时,也一下清醒过来,拥到帐篷外,向天上看去。
张书记看着渐渐散去的云层和偶尔显露出的久违的蓝天,紧锁的眉头舒展开自言自语地说:“这次,雨可能真地停了!”
“张书记,张书记!”晓曼用力拉了一下书记的衣角:“张书记,雨停了,你答应我派船去找我哥哥的!”晓曼生怕他反悔,提着心,以一种乞求的眼神望着书记。
“小王,放心,我马上安排。”
北京,马相胡同。
马相胡同里,一个不大的四合院是张兰萍在北京市里的住处,这离她上班的单位比较近。
她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张兰萍,电话!”居委会李大妈的叫声。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睁开朦胧的眼睛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
“谁呀?这么早来电话?!”她边嘟囔边掀开被单,下床走向窗户,拉开窗帘。天已朦朦发白。
“不知道,你快点,看样子挺急。”大妈说完转身走去。
张兰萍随便披上一件衣服,快步出门,小跑着来到胡同口李大妈家的公用电话处。
“喂,谁呀?”张兰萍气乎乎地拿起电话,她忽然感觉到有些失礼忙改口:“哪位呀?”边说边理了一下盖在眼睛上的短发。
“喂,你是张兰萍吗?”对方大声喊道。
喊声震的张兰萍耳膜嗡嗡作响。她连忙把话筒拿远一点,用北京人特有的礼貌语气问:“您是哪位?我就是张兰萍。”
“我们是洪县人民医院,刚刚抗洪前线给我们送来了一个从洪水中打捞起来的人,已经不行了。”对方唯恐她听不见,仍旧大声喊着。
“什么?”张兰萍有些莫名其妙,她也大声喊了出来。
“人快不行了,我们在他身上只找到一个塑料袋包的字条,字条上写着你的名字和这个电话。”对方听出了张兰萍的疑惑,大声解释。
张兰萍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她立刻想到北京站送贺小斌时她递的电话字条。她惊慌地木在那里,拿电话的手抖动起来,心脏一阵难受,半晌说不出话来。
“喂,听见了吗?”
“听见了……”张兰萍颤抖着回答。
“你是他什么人啊?”对方问。
“同学。”张兰萍顺口答道。
“同学呵。”对方有些失落。“那你看看能不能通知他的单位或亲人,赶过来看看,不然可能就看不见了!”
“好,好!”张兰萍的心脏又颤抖了一下,她用手按住左胸大声叫道:“你们一定要把他抢救过来!”
她眼前浮现出贺小斌僵尸的样子,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他的女朋友,我马上就去,马上就赶去。”她失控地大声哭泣起来。
她没有贺小斌单位和家人的任何联系方式,只有她赶过去才有可能确认是不是贺小斌。为了引起对方的重视她必须把自己说成是贺小斌亲人,于是她大声地断续地喊道:“你们一定——要抢救——到等我来,我是他未婚妻,一定要——等我来啊!”张兰萍丢下电话,向家里奔去。
“洪县?洪县?洪县在哪呢?”张兰萍一边往家跑一边念叨着。在她的地理知识里,对洪县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印象。
她跑进屋子,在墙上的中国地图上盲目地寻找着,一无所获的她急得额头上汗气直冒。
她转身到不大的书架上翻找出一本中国地理图册,急急翻到安徽省一页。情急之下还是没有找到。她猛然想起贺小斌在聊天时提到过他所在的拖拉机修理站旁边有一条河叫浍河。她连忙用手指在地图上划动着,细细地寻找起淮河流域的一条条河流。涡河、沙河、颖河、沱河、濉河……
“浍河!”她眼睛一亮马上沿着浍河两侧搜寻起来。濉溪、宿县、固镇、灵璧、五河……
“洪县!”她终于在江苏洪泽湖的西北方向找到了洪县的地理位置,她激动地用手指敲打着地图。
她舒展了一下紧张的有点发僵的身体,再次弯下腰用手指着,开始从北京向下寻找去洪县的交通路线,没有直达的铁路线,只有京浦线上的宿县离洪县最近。
张兰萍的心脏又一次悸动起来,她难受地坐在床沿上,从床头柜里拿出药瓶,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放进嘴里。
片刻,她站起身,急促地收拾好一个小包。冲出四合院,跑出马相胡同,站在了西外大街的马路上。
正好一辆开往北京火车站的无轨电车停在公交车站上,她挥着手,紧跑几步,跳上了电车。
拖着两根长辫子的无轨电车在不宽的马路上右拐左拐,时快时慢,停停走走。张兰萍的身体随着车箱摇来摇去,她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开始考虑自己去看一个仅仅有自己电话的垂死之人,是不是太草率了。
“是贺小斌吗?他怎么会在洪县?”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后悔自己为什么在电话里没有多问点情况。
“我没有给过别人电话,一定是他!”她连想到最近的新闻广播都是淮河抗洪的事,又开始坚信自己要去看的人一定是贺小斌。
“他怎么会这样呢?“在张兰萍脑海里,贺小斌是一个永远生气勃发的英俊青年。“他不可能就这样死去的!”她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波动起来。她横下一条心,一定要弄清这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又想到刚才电话里讲自己是贺小斌的未婚妻,脸颊飞上一朵红云,张兰萍其实并没有结婚,无轨电车的摇晃把她带进回忆之中。
由于出身好,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贺小斌拒绝与她交朋友的信深深地刺激了她的自尊心,她曾发疯似地到处发信想找到贺小斌的下落,表达自己的心声,但都没有结果。
心灰意懒后,她就想随便找个人嫁出去算了。
在爸爸的介绍下,她认识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很草率地领了结婚证。谁曾想到,婚前检查竟查出自己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医生告诫她,最好不要结婚,即使结了婚,***不能太剧烈,千万不能要孩子,生孩子会有生命危险。她不愿连累别人,又办了离婚。
爱情和身体的双重失落刺痛了她的心,她决定不结婚了,单身一人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可是,前不久与贺小斌在中山公园的偶遇,在她的生活中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中山公园猛然碰到时,她脑子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自己已经结婚了,为什么不解释身边的孩子是姐姐的孩子。那天晚上,她一夜未眠,她决心要把一肚子的话都在第二天的会面中向贺小斌倾述出来。
未曾料想,西单的会面,贺小斌讲出了王晓曼的故事。虽然贺小斌的讲述是一种嫉恶如仇,仗义直言,拔刀相助的感觉,但她还是能听出贺小斌对王晓曼的爱怜之情。她把自己要讲的话收了回去,她决定先帮助贺小斌完成****上诉。
在送别贺小斌回安徽的站台上,她把自己的电话写在字条上,递给了除了他父亲以外的唯一的男生手里。字条上除了电话号码外,还写了一行字:“我是你永远的朋友——兰萍。”她希望这个字条能够成为他们之间一座友谊或者是爱情的桥梁。
一个急刹车,把张兰萍从回忆中拉了出来。隔着电车的玻璃,她望见了北京火车站琉璃墙面衬托下黑色的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