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浪中求生
贺小斌在跳出车门的瞬间,相信自己完全可以从翻滚的河水中钻出来,游到岸边,保住性命。他从小胆大,七八岁时就偷偷跑到北京太平湖里游泳,差点淹死,被爸爸痛打了一顿。长大后,北京大一点有水面的地方——什刹海,昆明湖,怀柔水库,密云水库他都游遍。这次淮河流域历史性的特大洪水虽然他没有见过,但他并不怕水,他相信自己的游泳能力。
他习惯地在入水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双脚朝下夹拢,两手抱在胸前,使身体始终保持直立,只听“扑通”一声他钻入大坝下开水翻滚般的浍河水中。
人一入水,暴雨的拍打声,泻洪瀑布的轰鸣声,坝上人群的喊叫声,瞬间在贺小斌的耳旁消失得无影无踪。水下的安静和平静使得小斌感到仿佛进入了极乐世界。然而这种感觉片刻就消失殆尽,他知道这次入水的危险性。他紧蹬双脚,双手拼命地向下压水,想尽快浮上水面。
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努力毫无作用,身体不但没有往上浮,却被另一股力量往下拉。他心慌起来,加快了手脚的力量和频率,但仅仅只能减缓一点被下拉的速度。
贺小斌的肺部开始向外排气,口和鼻孔都在向外吐着水泡,他明白入水前吸进来的空气快要用完了,按照他过去潜水的经验,留给浮出水面的时间,最多还有几十秒钟。
“遇到旋涡了?”小斌猛地想到父亲小时候向他讲过的湘江里游泳遇到旋涡的故事。当时,父亲是很随便对他说的,但他印象深刻。父亲说:“江河里游泳遇到旋涡是经常的事,第一不能慌张,第二不能乱动,只能顺着漩涡让它卷。旋涡把你卷进水底但过一段时间还会把你卷出水面,卷出水面的瞬间用力游出就得救了。”贺小斌已经没有时间去想父亲讲得是真是假,他只能冒死一试。
他停止了手脚的动作,用手捏住鼻子,尽量放慢嘴巴向外吐气的节奏。一股巨大的旋转力立刻把他向河底拉去。十秒,二十秒……小斌心中数着时间,他感到河水的流速极快,自己象是被一个巨人抱着在河底向前奔跑。三十秒,四十秒……他感到入水前吸入的空气已经快要全部用完,但他还在水底。五十秒,六十秒,绝望从心底骤然升起,他已经无法再憋下去了,他无望地张开嘴喝下了第一口混浊的河水。当第一口水喝入,一切就由不得自己了,水一口一口的往里灌。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上走。“有救了!”当这个念头跳出来的瞬间,他立刻闭住嘴巴,顺着水势,下意识地用自由泳的动作加速向上划去。
片刻,他感觉到了光亮,他使出浑身的力量向上一窜,一股他有生以来感到的最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迫不及待的深深地换了一口气,横过身躯,用力打水,划水,冲出了直径近一米的大旋涡。
他以为只要冲出漩涡,就能看见河岸,再努把力就可以游上岸。可是他立刻再次陷入绝望之中,湍急的河水象一匹脱缰的野马,浪花翻滚着把他一下就带出十几米。他从浪涛中向四周寻望,汪洋一片,根本看不到河岸,四周时不时有折断的数干,淹死的家畜,成捆的秫秸从身边冲过。
浍河是安徽北部淮河的一条重要支流,位于沱河流域和涡河流域之间,流域面积达八千多平方公里。该流域是黄河泛滥后冲击出来的平原。流域狭长,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首尾平缓,中断峭陡。流域微地形变化很大,上游多为冲刷遗留下来的小潭小坑,中下游大部份属于坡河性质,断面浅小,排水困难。一到雨季,只要雨下得急,就会河水漫坡下泄,流域一片汪洋。所以,就在小斌离开农机厂上堤坝寻找王晓曼的很短时间里,浍河已经全面漫坡,浍河流域已经一片泽国。
贺小斌失去了自救的方向,他只能顺流而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到精疲力尽,几次呛水以后,游浮的动作越来越力不从心,当身体渐渐地沉下去时,他只能下意识地挣扎两下,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河水缓和起来,翻滚的浪涌和飞转的旋涡越来越少,但流速却丝毫没有减慢。混浊的水流托着贺小斌无声地往淮河干流前进,小斌渐渐闭上了眼睛,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哥--哥—!”他仿佛听到有声音叫他。
“哥——!”他脑际里出现的是晓曼的影子,而声音确是贵州麻尾逝去妹妹弱小的童声。
“哥,你来啊,我好想你……”他隐约看到远处穿着一身白色婚纱的晓曼手里捧着一支白色的蜡烛。黄色的绿豆般大小的烛光一闪一闪,微笑地在向他招手……
突然有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他一下,他忽地睁开眼睛,一截断树干碰撞他后正要从他身边流走。他全身的血管都膨胀了起来,急急抓过数干,紧紧搂在怀里,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满眼是水,不知道是河水,还是泪水。
晓曼静静地躺在浍河大坝抗洪指挥部帐篷里的软床(淮北农村简易床的叫法)上,手背上吊着生理盐水,旁边蹲坐着一个赤脚医生。
在小斌开车堵坝跳下车门的同时,王晓曼和抗洪的老乡们都涌到缺口向下张望。晓曼一边撕心裂肺地叫着“哥”一边泪如喷泉地大哭。大家都盼着看到小斌从翻滚的水浪里钻出来,看着他能游到依稀可见的岸边。可是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大家始终没有看到小斌的人影。随着大家惋惜地放弃盼望,纷纷离开缺口时,晓曼悲伤过度的昏厥过去,被老乡抬进了抗洪指挥部。
雨还在如注地下着,大坝的缺口虽然被堵住,但库水还是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中漫过了大坝,一下形成几百米宽的瀑布向下倾泻而去。浍河水位猛地涨了起来,河水迅速漫过两边的河堤,会河两岸一片汪洋。
指挥守坝的公社书记浑身是水地无奈地走进指挥部帐篷,拿起电话。
“喂,县抗洪指挥部吗?找朱县长!”他大声喊道。
“朱县长,我是浍河大坝。大坝漫堤了,我们四面都是水,被困在大坝上了……”
没等他讲完,电话里传来嘶哑的喊声:“一定要坚持,一定要坚守大坝,漫堤不要紧,绝不能垮坝!明白吗?绝不能跨坝。”稍有停顿,电话里继续喊道:“告诉坝上的全体抗洪人员,向贺小斌学习,人在大坝在!”
“是,向贺小斌学习!”书记大声重复着。
“小斌哥——”晓曼微微动了动身体,她在昏迷中正梦见自己一身白色的婚纱手捧着一支白色的蜡烛远远地站着,黄色的绿豆般大小的火苗一跳一跳,她向小斌招着手,她的小斌哥从水中向她微笑地走来……
公社书记的突然喊声唤醒了她。“小斌哥!小斌哥——”她猛地坐了起来,四处张望。当她望到的是到处漏雨的帐篷和混身湿透的公社书记时,她知道自己看到的小斌哥只是昏迷中的幻觉,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王,别哭了。”书记走到晓曼面前安慰她说:“贺小斌会游泳,水性好,一定没事的。”他看晓曼抬起头看着她,接着说道:“等雨停了,我给你派一条小船,让你们村张主任陪你一起到下游去找,一定会找到他的。”
“真的!”晓曼一下站了起来。
“真的,你现在赶紧吃点饭,雨一停,就去找!贺小斌一定没事的!”书记说完向外走去。
听了书记的安慰,晓曼感到一股暖气从脚底升起,迅速传遍全身,脸颊一下子通红通红,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发烧了。
“我哥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有事的!”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拔掉手背上输液的针头,跟着公社书记冲出帐篷。
天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电闪雷鸣在向贺小斌推进。贺小斌虽然借助于树干的浮力,始终没有沉入水中,但长时间的饥寒浸泡使他的意识又一次迷糊起来。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坚持下去,求生的渴望让他拼命地用手撑住树干,尽量地抬高身体,四下张望。他多么渴望能看到一棵挺立在水中的大树,多么渴望能看到一栋能露出屋顶的民宅……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开始由暗转黑,一团浓密的乌云压向贺小斌的头顶,先是几滴豆大的雨点,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贺小斌眼前一片耀眼的波光闪动,在震耳的雷声还没有砸下来的瞬间,他猛地看见前方有一处高出水面的黑影。
“房子?!”贺小斌兴奋的叫声被雷声淹没。
当第二道闪电再次划破夜空,小斌清楚地看到在自己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栋露出屋顶的房子孤零零地挺在水中。“房子!”他心中大喜,使出全身的力气向房子方向划去。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怀中的树干在水流的卷裹下突地带着他向另一侧滑去,眼看就要偏离眼前的房屋。
贺小斌知道,唯一生存下来的机会可能转瞬即逝。他顾不得多想,奋力推开怀中的树干,拼尽全力向房屋方向划水游去,树干很快消失在夜幕下的急流中。
他突出这股暗流,很快就划到了房屋的跟前。
在淮北,农村的房子绝大多数都是没有地基的土坯或干打垒的墙体,洪水一泡,迅速垮塌,所以贺小斌一路漂来看不见任何房屋的踪影。而眼前的这栋房屋是转墙瓦顶,尽管洪水已经淹到了屋檐下,房屋却没有倒塌。
小斌无心去想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间房,也无心去想自己已经漂到了什么地方,他只想赶快爬上房顶,脱离险境,等待救援。
他伸出双手抓住屋檐下的椽子,拼命引体向上,把身体拉出水面,收腹卷体,高高地抬起一只脚搭在房檐上。他换了一口气,他坚信,凭他的体育功底,搭在屋檐上的脚只要一用力,就能够翻身上到屋顶。
就在他准备发力的瞬间,他感到屋顶上有个东西在游动,他立刻停了下来。又是一道闪电,那个晃动的影子闪着磷光,瞪着红色的黄豆般大小的眼睛,吐着引信从屋顶边缘探出头来。在连续的闪电下,一个黑色的蟒蛇的三角形蛇头和贺小斌的惊愕的双眼在不到四十公分的距离对视着。不容片刻犹豫,贺小斌本能的以急快的速度腾出一只手向蟒蛇挥去……
就在贺小斌出手和蟒蛇一搏的瞬间,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正好击中这座突出在水面的屋顶。
小斌只觉得伴着一股热浪,屋顶的瓦片爆碎着向他的脸上砸来,几根冒着火舌的椽子向箭一样扎向他的胸前,贺小斌顾不上脸上的灼痛,本能地抱住砸在身上的木椽昏厥了过去。
随着房屋的到塌,贺小斌又跌入洪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