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丽人招魂
浍河上,一条水泥小船顺流而下,湍急的河水涌举着不大的船身左右摆动。王晓曼半蹲在船头,一手拉着船帮,一手拿着望远镜不停地四下巡望。
淮河流域的特大洪水在渐渐退去,坐在船帮上的王晓曼被眼前骇人的惨景惊呆了。
两岸所有的树木都被拦腰折断,房屋、庄稼无一幸免地都被冲毁。洪水夹带下来的泥沙像一头怪兽毫不留情地横扫一切,吞噬掉它看见的所有生灵,堵塞掉它扫过的每一条活路。
晓曼时不时可以看见淹死的猪、羊、猫、狗。它们有的被水久泡,涨得无发辨别出真相。有的被泥沙掩埋掉,仅露出死亡前挣扎的恐怖的面容。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大洪水后的惨景,沉重的心情迫使她不得不放下手上的望远镜,难过的闭上双眼。
“小王,你快看!那边是什么?”船尾掌舵的张店村主任指着远远的,隐约可见的一个晃动胳膊的黑影。
随船的农机厂的梁厂长也同时看到,激动地站起身。
他一边高声喊:“小王,小王!快看看,是不是贺小斌!”一边挥着手对张主任说:“快靠过去,快!快!”
听到梁厂长的喊声,王晓曼从难过中转过神来,她全部的神经都绷了起来。
她忘记了自己在船上,跳了起来,船身剧烈地晃动开。
“小心!”梁厂长扶了一把王晓曼
王晓曼挺立起身体,把上身探出船外,举起望远镜向远处的黑影望去。片刻,她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又坐了下来。
梁厂长接过望远镜望去:一个额头上围着白布条的中年村妇,手里晃动着用白纸剪拼出的一个直径四十公分左右、长约一米五、通体成圆柱形的幡,站在被洪水冲毁的村外喊叫着什么。
梁厂长放下望远镜,看到村主任询问的眼光,摇摇头说:“是招魂的,不知是丈夫还是孩子让水冲走了?”
“招魂?”晓曼来到农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招魂,不由得好奇地转过身,望着梁厂长。
“哦,招魂是我们这农村的一个风俗。**********扫四旧就没有人敢公开搞了。”
梁厂长看晓曼还是盯着自己,一副没听懂的样子,只好继续解释着说:“农村人都迷信鬼魂的存在,认为人死了就是魂魄离开了身体。如果有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得了重病或突然死去,他的亲人就会在晚上夜深人静时,打着幡连声呼唤死去的人的名字,想把他的魂魄喊回来。魂招回来了,这个人就会重回人间。”
梁厂长停顿了一下。“说来也巧,奇迹往往会出现,招魂过后,真有人就活了,所以农村人都挺信。”
晓曼扭转头,茫然地心事重重地拿起望远镜长时间的盯着那个招魂的农妇。
……
江苏洪县
张兰萍跳下宿县到洪县的长途汽车,一路问一路小跑地寻到了洪县医院。当她看到门口的牌子时,已经是离开北京第三天的晚上了。
她走进县医院灰色小楼的大门。昏暗的灯光下,医院的简陋和破旧超出了她的想像,她一下楞在了那里,不知往哪里去。
由于已经下班了,不大的门厅空无一人,她东张西望地摸索着往走廊里走,好一阵子,才发现一间屋子的门缝露出一丝灯光。
张兰萍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她听到里面有人站起的声响,没等对方发问就急忙说到:“同志,我是北京来的,想向您打听个事儿。”
门里一阵骚动,显然被“北京”两个字和正宗的北京腔惊住了。
“来了,来了!”浓重的苏北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一条缝。一股烟雾夹带着浓烈的呛人的烟叶味从门缝里涌出,把张兰萍逼退两步。
她扫了一眼屋里,几个叼着自卷的圆锥形纸烟的中年汉子,脸上贴着长短不齐的纸条,蹲在凳子上,手里拿着朴克向外张望。
“你是北京来的?”开门的人上下打量着张兰萍。
“是的。”张兰萍连忙收回目光。
“是不是来认人的?”
“是的,是的!”张兰萍肯定的回答,不住的点头。
“在太平间呢,一直往前走!”对方用手指指黑漆漆的走廊的尽头。
“什么?”张兰萍急得吼了起来。
门被拉开,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人披着白大褂走了出来。“你是张兰萍同志吧?”没等张兰萍回答他就接着说:“电话是院长让我打给你的,你跟我来吧。”
张兰萍脑子被“太平间”三个字牢牢地抓着,僵僵地跟着值班医生往前走,走廊里回响起“嚓”“嚓”的脚步声。
“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啊?”医生首先打破僵局。
“贺小斌。”张兰萍木然地说。
“他怎么会飘到洪泽湖里去呢?”医生仿佛是在自说自问。
张兰萍的脑子猛地清晰过来,她急急地大声问道:“是啊,他是怎么到你们这的呀?!”她声音有些颤抖,一把拽住医生:“你们不是说在抢救吗?”
她望着医生回过头来的眼睛期盼地说:“他真的救不过来了吗?”她没有等医生回答,拽着医生向前冲去:“快,快带我去看看!”
走廊尽头一盏暗红色的电灯一闪一闪,好像随时都要熄灭一样。灯下一间有两扇门的房间的门框上隐约可见“太平间”的标牌。张兰萍冲到门口,犹豫了一下,伸手要推开房门。
“张同志。”值班医生叫住了她。
“你一个女同志进去不合适,你还是到抢救室去等吧,我让他们把贺小斌推过来。”
他看到张兰萍疑惑的眼神,解释道:“我们一直在抢救他,但我们这条件不行,除了输液,吸氧,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就在你来的前一个小时,他的脉搏和心跳都听不到了。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到,就先推到这来。”他说着,指指太平间,略显尴尬地说:“这里不吉利,你一个女同志就不要进去了吧?”
他看张兰萍没有说话,连忙说:“抢救室不远,就在那边,我带你先去。”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张兰萍说:“这就是他身上唯一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张兰萍接过来一看,是自己写给贺小斌的那个电话纸条。当她看到自己端正清秀的字迹——“我是你永远的朋友—兰萍。”时,像一下掉进了冰窟窿,全身哆嗦起来,她无力无语地跟在医生后面向抢救室移去。
淮北张店村
裤子满是泥浆,上衣满是灰土,精神极度疲惫的王晓曼坐在尚未完全清理出来的小屋里。
两天来,她为了寻找贺小斌的下落,奔波在浍河安徽段两岸的村庄、公社抗洪指挥部、各公社卫生院。几乎到了见人就问,见物就查的地步。她不知道自己吃过饭没有,不知道自己睡过觉没有,她已经有些精神恍惚。她的小斌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的心快碎了。
夜深人静,眉毛般细小的一弯白月在淡淡的浮云中穿梭。晓曼把事先准备好的白幡挂在竹竿上,流着眼泪在头上扎上白布条,拿上白幡悄悄地向村外走去。
不知浮云何时已经散得无影无踪,弯月被孤零零地钉在群星之中一动不动。它像一盏明灯撒下清白柔弱的光亮照满晓曼眼前的小路,小路伸向远方。
晓曼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想到了那个招魂的村妇。她决定今晚要为贺小斌招魂。她相信小斌在她的招唤下,一定可以回到她的身边。
晓曼在村口的一个土堆旁站定,把白幡插在土堆上。圆柱形的白幡在夜风的吹拂下,忽左忽右地旋转着飘动起来。晓曼望着夜空的深处,双手向前伸出。
“小斌哥——你回来吧!”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哀,放声地哭喊了起来。
“小斌哥,我不能没有你啊!你快回家吧!”
“小斌哥,你不能丢下我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号着贺小斌的名字。悲哀凄凉的招魂呼号让晓曼痛彻心肺,她站立不住,跪倒在土堆上。
“小斌哥,你——回——来——啊!”
洪县医院,抢救室。
贺小斌在昏暗的灯光下被推进不大的抢救室,全身被白布盖着。
张兰萍不敢看脸,她害怕贺小斌在她脑海里英俊神气的脸盘,会被这一眼彻底颠覆,她接受不了这一事实。但她还是忍不住扫了一眼身体,“是他!应该是他”从身高和轮廓她立刻就认定是她一直爱恋的贺小斌。
她关掉电灯,黑暗中默默地坐到病床旁的凳子上,双手轻轻地握住贺小斌的右手,嘴里喃喃地念叨:“贺小斌啊贺小斌,你怎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啊!”眼泪像泉水般流淌下来。她没有去擦拭,任泪水从胸前滚落下来砸在地上。
王晓曼招魂的悲痛欲绝和张兰萍泪流满面的叨念共振出一股神奇的力量:病床上僵硬的贺小斌,原本那黑暗掉的意识突然闪出一束强烈的白光,成扇形向远方射出。白光里,他的背影时隐时现地向前移动,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他在走向天堂。
猛地他听到后边有女生在大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好像是一个人,又好像是两个人。仿佛一个在茫茫的田野对天呼号,一个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他想回头看看到底是谁在叫他,可是怎么都扭不过来。眼见自己就要消失在刺眼的天堂之光中时,他突然感觉到,在田野里呼喊他的那个女生喊了自己最后一声后,就气绝倒地。他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扭过头来,向对方伸出自己的大手……
处于朦胧中的张兰萍,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扯动了一下。她惊愕地清醒过来,立刻跳起身打开电灯,再次紧紧双手握住贺小斌的手。
她感觉到了贺小斌原本冰凉的手在升温,她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斌的手,生怕漏掉任何细微的变化。
贺小斌的手又动了一下。
“医生,医生!”张兰萍向医生值班室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