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打包好一切离开我生活了18年的四合院,踏上了去S城的火车。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我能带走的一切只是一个碍事的3岁孩子、一个心如死灰的我还有几件穿的有些褪色的旧衣服。爸爸送我上火车的时候偷偷把一张银行卡塞进我手里,我冷冷地反握住他宽厚温暖的手掌,重新把卡放回他手中。他像孩子一样听话地把卡放进自己口袋,一个人闷声把行李全扛在肩上帮我搬上了火车。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他被推搡的身影,朝我大声喊着什么,人太嘈杂我什么也听不清,只能根据他的口型和向我招手的信号大概明白他在喊:“遥遥快来,你的座在这儿。快来啊。”
我抓紧安安的小手快步向他走去,找到座位后,他不甘示弱地和那些你推我搡的人流展开了拉锯战,全然忘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国家公务员身份,豆大的汗珠不间断地滑落脸颊,湿透了他最喜爱的那件蓝色衬衫,这是我第一次打工挣钱给他买的。安安才五岁,水汪汪的大眼睛投射出这些大人为一个座位抢得你死我活的可笑场景,不满意地撅了撅小嘴,就像是一个点点繁星汇聚成的小天使,上帝看见了如此荒唐至极的世界便派他来为冷冰冰的现实加上一笔浓墨重彩的美好,可他忘了,如果世人选择我行我素,再美好的天使也永远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
我弯下腰凑在他耳边,依旧耐心地说:“安安要乖哦,一个人先去坐在位子上,好不好?”
他睁大眼睛,用力地点点小脑袋,松开紧握着我的小手,迅速凭借身材优势钻过一个又一个夹缝,很快坐在座位上开始玩我新买给他的打地鼠小游戏机。看见他安全了,我才放心地走下火车,去最近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纸巾和一瓶冰水,又迅速跑上火车,气喘吁吁地递给爸爸。他憨笑着接过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我转身坐回安安身边。
“等人少点再走吧,爸。”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很平静。
“不行,我得马上走了,你妈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遥遥,到了学校千万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你从小就挑食,别到了那因为吃不惯就不吃饭,要得胃病就不好了。还有,有空就多打电话给你妈,她会很想你的,别惦记家里,有爸在呢,上了大学就是成年人了,谈恋爱什么的爸不反对,但也别荒废了学业。缺钱就跟爸说,爸给你留着呢。”一个半辈子都不怎么说话的人第一次说那么多话,难免有点语无伦次,只能尴尬地乐呵两句。
我一一答应着,气氛有些冷。
安安在一旁玩得不亦乐乎,反正也没有一句是叮嘱他的。他的口气忽然沉重了几分,目光移向了被忽略许久的安安:“你确定要带他走吗?孩子不是那么好养的。”安安感觉有人提到了他,肉嘟嘟的小手兴奋地摇着我的手腕。
“嗯,他离不开我,你们也不需要他,不是吗?”我投给安安的柔和目光再抬头看父亲时已变得冷峻锐利,如同极敏感的刺猬保护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也好,带走他或许能让你妈的病减轻一点。”他微微颔首。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到了S城给爸打电话报平安。”他看着出口,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嗯。爸,你也要保重身体,S城的药对治妈病的效果更好,我会定期寄回来的。”
“好好好。”他轻松地勾了个嘴角,顺势轻拍着我的肩膀。
“爷爷再见。”安安像计算好时间一样放下游戏,配合地说再见。
他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安安一眼才安心离开,在我看得见的站台上,他夸张地向我们招着手,我知道,这次招手是说再见。
火车轰隆隆地鸣笛声割破人群的嘈杂,缓缓驶离站台。
我紧抿住嘴唇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不见,转身坐回自己的座位,随意看向窗外的一幕幕光景,顷刻间因我与那扇永不关闭的四合院大门的分别变得黑白分明,那时的我却忘了,即使分明,我的世界也只剩黑白而已。沿途斑驳陆离的风景如同当初那个从头到脚都浸透着阳光的白衣少年,我只能边走边忘,而如此干净美好的少年有唯一的一个缺点,那就是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我转过头把安安轻轻抱起放在我的大腿上,让他的身体慢慢倒向我怀中,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确认我不会走开后才放心地闭上眼睛,努着樱花瓣似的小嘴睡着了,我抬头抚摸他因心脏的有力跳动而变得红润细腻的脸蛋,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感觉我还是活着的。
天披上了一件青衣,很快被墨水稀释开来,愈浓越黑,我轻轻闭上双眼,泪流满面。
当我像一个入侵者带着一个拖油瓶单枪匹马闯入S城的那一天,那里的一砖一瓦连气味都让我陌生的害怕,我庆幸我此刻那颗高傲的自尊心还高贵地躺在我的身体里,熟练地输入着最简单的编程语言对我不知所措的手脚发号施令。我左手拽着安安,他为看到如此新奇的世界而快活地上窜下跳,右手拉着行李箱,拼命往前跑,恨不得瞬间漂移走到我梦寐以求的S城最有名的大学—弘延大学。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跑到大学门口,门卫室慢悠悠地走出来一个酷似那个常年在我家门口卖煎饼果子的老大爷,对我用正宗的山东口音朝我呲哇乱叫,至于他喊得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是学校还没开学,宿舍还没有安排的一些诸如此类的推托之词。安安扯了扯我的衣袖,眼神中满是无辜和心酸:“姑姑,我想回家。”我一直以为把他带出来是救他脱离那个水深火热的地狱,现在却大半夜还在学校门口和一个山东大爷瓜拉呱啦说着双方都听不懂的外国语言,原来我自以为能给他的平静生活却让他无比怀念从前他毫无留恋的地狱。
我放弃了与那个精通各种版本山东话偏偏不会一句普通话的大爷的唇枪舌剑,用最快的时间住进了一家便宜又干净的旅店,想先让快虚脱的身子休息一晚再说。一天一夜的火车已经让安安又累又困,不需要我精心准备的童话故事便已呼呼大睡,我强行撑开厚重的眼皮,打开最新款的三星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想通过最便捷的网络找租房广告,就在我快要闭上眼睛睡着前,一个普通网页顿时让我眼前一亮,上面写着:出租公寓一套,可双人合租,每月600,公寓设施完备,有意者可联系李先生,联系电话和地址都写的清清楚楚。S城最大的优点就是房价低,再加上公寓在郊区,租金压得更低也是可想而知。于是第二天,我信心满满地找到了那栋公寓,房东人很随和,一听我是从外地来上大学的,就很快领我去看了房子,安安拽着我的衣袖,寸步不离。房子有两层,十分宽敞,虽然不豪华,但就是我要的那种干净温馨,设施也一应俱全,价格更是低的没话说,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弘延大学有点远,但好在出门就有公交车,交通还算便捷。我冲房东甜甜一笑:“叔叔,这房子真不错,我租了。”房东是个中年男人,穿戴十分考究,看起来是个教授什么的,连连微笑:“好的,姑娘,但是我还有件事要跟你提前说好。”
“叔叔,您说。”
“我之前在广告上说了,这房子是两人合租的,所以还有一个人跟你合租,你看行吗?”
我面露难色:“这。。。。。。”
“放心,姑娘,租的那个人也是个女的,大不了你几岁,况且这房子那么大,两个姑娘再加上个孩子也绰绰有余了。”房东弯下腰摸了摸安安的小脑袋,安安害怕地缩到了我身后。
我听了他的解释,也放心了许多,便答道:“嗯,那好吧,这是押金,我能现在就搬进来住吗?”我将一张崭新的毛爷爷递给房东,扮出极其柔弱的表情可怜兮兮地看着房东,安安也看出了我的心思,机灵地跳到他面前,扭捏地拉着房东的衣角撒起了娇。
房东似乎受不了这么肉麻的撒娇二人组,连连摆手表示无奈:“好把好吧,那你们今天就住在这吧,另一个房客明天就到了,你们也可以先收拾一下这屋子,毕竟有点时间没打扫了,楼上楼下总共有四个卧室,两个洗手间和一个开放式的厨房,你和这孩子可以随意挑两间住。附近有便利商店,你可以先去买点生活用品。”我亲切地拉起这位心地如此善良的大叔的手,心想:您真是活菩萨啊,我代表党代表人民代表北京陆家胡同的四合院的老的小的们感谢您全家,您一定长命百岁,事事如意。
一番客套之后,我送走了这个大菩萨,和安安迅速地明确分工后,我抄起拖把,安安拿来抹布,一场声势浩大的大扫除就这么如火如荼地开始了。从那时开始,我们便认定了这里从此以后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相依为命的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