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早商定好的签订契书的日子,不管愿不愿意,我都必须去走上一遭。
带着吴二和几个护卫,我和胡玉儿一道离开了酒楼。
那次半路被劫杀之后我已经很少在外面露面,外面的人即便见了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可在酒楼里面,我却是张熟脸,很多老客甚至能从我的背影辨出我是谁来。
原本以为一露面,必然会引来客人的指指点点,或者奚落嘲笑之类的,没料到这些人一见到我,送给我的却是“呵呵”的开心一乐,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就是讲评书的那货,看到我出来,也立刻闭嘴,做出一副观天状。
看到这一幕,我知道自己多心了。因为每一个人其实都有一杆自己的称,真假善恶每一个人都会用自己的那杆称去称上一称,孰真孰假孰善孰恶,每一个人其实大体也都知道。不过是因为这生活有时太过无趣,便将那真假善恶相互混淆,然后拿出来打打趣,寻找一番开心,如此而已。
明白了这一点,心情顿时大好,当讲评书那位一脸尴尬看向我的时候,我甚至还向他招了招手,以示我的友好。
包下的那座客栈离酒楼不远,正好和我要去的方向一致。昨天因为担心刘唐和曹正还留有什么后手,所以没敢去。可是今天,本来就顺道,我要再不去看看,简直说不过去。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别人不议论我,我自己也都会看不起我自己。
在客栈门口下了车,和胡玉儿一道走了进去。
正在柜台后面算帐的客栈掌柜看到我,将手里的账薄往柜台上一丢,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口,老远就朝我拱起手来,嘴里哈哈道:“早便听说荣掌柜对生意一道见解独道,牛某早想拜会,奈何荣掌柜身在云雾之中,常人哪有这等机缘。今日荣掌柜幸临小店,还望荣掌柜不吝赐教。”
拱手还礼,“牛掌柜客气,荣某不过生意场上一新人,哪有什么独特见解,无非运气好上一些而已。赐教荣某不敢当,彼此交流一番倒也无妨。只是荣某今日确有要事在身,看过店里众位受伤弟兄,荣某还得另去他处,还请牛掌柜勿怪,他日有暇,你我再闲话一番,如何?”
听我这样一说,牛掌柜收敛起脸上的美好,皮笑肉不笑道:“既如此,牛某不敢耽搁荣掌柜,唯有一句话,还望荣掌柜听之——”
愣了愣,这牛掌柜变脸怎么比翻书还快,好像我也没什么地方地罪过他。
“牛掌柜但说无妨。”我道了一声。
“还请荣掌柜给我等一条活路!”牛掌柜一字一句,声音中甚至让我感受到了一种狰狞的寒气。
停下脚步,目光紧盯着牛掌柜的那一张老脸。
牛掌柜隐藏在话里威胁的意味谁都听得出,只是我又岂是被吓大的。别说我刚经历过一番风雨,就算是我什么都没经历过,就算是我第一天才来在这大宋朝,就算我不知道大宋朝未来的命运,以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身份——威胁我,你凭什么?
“牛掌柜这话何意?”
如果目光也能杀人的话,牛掌柜此刻的身体只怕早已碎得七零八落。
“哈哈,一句玩笑话,荣掌柜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牛掌柜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哈哈,“荣掌柜放心便是,牛某早已吩咐下去,荣掌柜的兄弟便是我牛某的兄弟,谁要怠慢,立马滚蛋!”
对牛掌柜一笑,“如此,荣某谢过牛掌柜好意——荣某还有要事,恕不奉陪,先行一步,告辞!”
说完,向这牛掌柜拱了拱手,不等牛掌柜还礼,我转身离去。
上了楼。楼梯的拐角处,吴二快步走到我身旁,压低声音狠狠道:“先生,要不要将这牛掌柜……”
说着,吴二伸出手掌,比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愧是王进的袍泽,果然个个都是狠人!
摇了摇头,否定了吴二的提意,因为牛掌柜说的是同行,而不是他自己。虽然对牛掌柜的威胁很是愤怒,却并没有让我怒火攻心失去理智,至少我得知道牛掌柜说的同行指的是哪些人,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一个牛掌柜,我还没有放在心上。
上了楼以后,我挨个房间看望了那些受伤的汉子。不过只是和他们拉上几句家常,再说些感谢宽慰的话,便让这些憨直的汉子个个感激不已。只是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的愧疚也就越深,感觉自己欠他们实在太多太多,好像自己无论怎样去还都还不完似的……
一圈看下来,没有看到为我而死的那个人的兄弟。至于高俅,他若肯老老实实呆在客栈里,那才是真的见了鬼了。好在高俅也算用了一些心,跌打郎中也请了不少,其中一些在东京成还很有名望,每一个受伤的人也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疗——看在这份上,我也就不打算再和他计较。
就在我刚要离开的时候,那人跟着高俅一道回来了。
见到我,这人抱了抱拳,红着眼睛道了声“荣掌柜”之后,大滴大滴的眼泪就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一句老话,此刻却让我有了更深的感触。
叹息一声,我对这汉子道:“令兄为我而死,这份恩情荣某此生难报,令兄若有未尽之事,还请告知,荣某即便粉身碎骨,也要还令兄心愿。”
这汉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出言道:“家兄一生平淡,从未与人结下仇怨,未尽之事亦无从谈起。家兄那两孩儿虽未成年,有我这叔叔一旁照料,再加之荣掌柜一番馈赠,可保其来日无忧,荣掌柜放心便是。”
“令兄与兄台名讳,还请告知,以便荣某铭记。”
“家兄张大,在下张二,浔阳人氏。”
“令兄已去,张二哥还请节哀顺便。人说‘入土为安’,若张二哥信得过我荣某,我便在这东京城外寻一好的去处,置办一座陵园,不知张二哥以为如何?”
张二沉默良久,然后摇了摇头道:“所谓魂归故里,家兄自然要运回浔阳安葬……此事不劳荣掌柜费心,在下方才便与高小哥一道,上开封府交接了一番,又定下数口棺木,请得数位法术道士,明日一早,我便带些乡邻先行一步,好让家兄与其他逝去乡邻早日入土。余下伤残之人,还望荣掌柜多多费心,张二在此先行谢过。”
不知道是因为心有悲伤,还是因为我是间接害死张大的凶手,我总觉得张二似乎对我有一种敬而远之的疏离。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做挽留已无必要,于是我便出言道:“既如此,荣某亦不多做挽留,若有任何需要,吩咐高俅一声便是。明日一早我自会去码头与你送行,余下之人也请张二哥放心,都是与我有过生死交情的兄弟,荣某必不会亏欠众位兄弟。”
之后我和张二又摆谈了几句,一些不咸不淡的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没有滋味。再呆下去自然也没多大意思,更何况新酒楼的契约还等着我去签。
向高俅交代了几句,然后和张二告辞离去。
离开酒楼之后,坐上牛车一路而去。
微风吹过东京城的街道,一种很深的冷被风扬起向四周吹散开去,如劫道的草寇一般,要将人们身上紧裹着的温暖洗劫一空。天,不改阴暗,原本早该落下的雪,到现在依然堆积在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也不知道到底要把雪承载到什么时候。
尽管如此,东京街头的热闹依然不减,街道两边的叫卖声、吆喝声照样此起彼伏,并没有因为这冷而弱上丝毫;往来于街面上的行人同样没有受到这天气的影响,他们的步履依旧从容而安稳,似乎这就是东京城人的本色,想来即便是斧钺加身,也不能够使他们的行走变得稍微匆忙一些。
望着一路而过的街景和人流,我没有说话,胡玉儿同样没有吱声,有些压抑的沉默,只是我们谁也没有去打破,像是找不到话题一般。
来东京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可除了白虎桥一带之外,东京城对我来说依旧是陌生的。这“功劳”自然得算在那四位公子和刘唐、曹正的身上,若不是他们,我岂能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好在是坐在车上,若是现在将我就地扔下,我能否自己走回酒楼的都还是两说之事。
牛车东拐西拐,忽南忽北,这样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下了车之后,胡玉儿指着一座衰败的院落说道。
顺着胡玉儿指头的方向看去。我看到的是一座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府门,以及一个稍大一些的喷嚏就能将它轰到的院墙,甚至不需要刻意去看,就站在我现在这个位置,一眼就能看到院里的丛生的杂草和那些斑驳得看不出原色的各种庭院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