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仪容不整地站在那里和那群侍卫干瞪眼,侍卫显然很怕我,呆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
刚刚跳湖已经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围过来三五成群的侍卫宫女就可见一斑,我正想拍拍手让大家都散了,却意外看见了其中有一些服饰不同的人。
是瑄妃和普光大师。
倒是没料到瑄妃和普光大师竟然也在御花园散心。普光大师后头还跟了三个小和尚。苏子湛断然不会出现在这里,他被我父皇关了禁闭,可我还是不放心地在小和尚那里搜寻了一遍。
环视一圈以后我才向瑄妃请安。
瑄妃看到我湿嗒嗒的衣服还有凌乱的头发,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头:“你又在闹自杀?”
我……自杀?
为什么会误会我是自杀,我不是自杀啊!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了衣服,好吧。的确看起来是很容易让人误会跳湖自尽。
可有谁自尽在这么多人面前……
我刚想解释,但是瑄妃尖细的嗓音夺过了我的话头:“你还是省点心吧,天天要死要活的,成何体统?”
我皱了皱眉头,小声嘀咕:“我哪有整天要死要活?”我明明每天乐观向上地在生活,为什么没有人看到呢?
我叹了口气,估计几天以后大街小巷的谈资就是子初公主二度被拒,又闹自杀的故事了。
我垂头丧气。
——————
因为还沉浸在刚刚跳湖自杀的想法之中,普光大师何时走向前来,向我做了僧礼我都不自知,回应普光大师已然慢了一拍,好在他并不介意:“公主殿下请随老衲来。老衲有事想同公主商量。”
不知道普光大师有什么事情找我,我拢了拢湿透了的衣服跟着他,因为刚刚普光大师摒退了那些侍卫,我心里就算计着,等普光大师把话说完,我就溜出去找苏子湛,这绝对是一个好机会,我不由得感激起普光大师来。
不知道普光大师到底要说什么话,七拐八拐之后我就开始隐隐不安。我从小在皇宫长大,皇宫虽大,可我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哪跟哪,他这样带路的形容,莫不是要把我领去通明殿?
果不其然,我看到通明殿三个字的牌匾,心里一阵狂喜。普光大师显然注意到了我喜上眉梢的双眼,看了我一眼之后不动声色地把我带到了苏子湛的房间门口。
苏子湛的房间很是偏僻,在通明殿还要走上好一段路。我们沿着一条石头小道绕了半圈,终于到了。
不似皇宫布局的大气恢弘,这里竟有一点与世隔绝的清幽之感,如果不是因为我自己走过的路,我还真的不相信这里所属皇宫。我仔细看了看这几个房间的门,其中有一个门上还上了锁。
我大吃一惊:“这锁!”
普光大师啪得一声打开了锁:“公主殿下,皇上知道您一定会来看他,他让老衲转告你:有本事,就让他回心转意,那么什么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是啊,我如果能让他回心转意,那么什么问题就都不是问题,虽然他不喜欢我,可是我可以努力让他喜欢我,这样的局面,能努力的也只有我。
可是,普光大师这番话定然是今早下朝以后父皇来通明殿说的,现在父皇恐怕已经不是这样的想法了,母后的劝说,苏子湛的寻死,苏将军的求情,这一切的一切,即使父皇再疼我,也不会由着我胡来。
我走进苏子湛的房间,一尘不染,空旷素净。房间东西很少,有一种寡淡的舒适。吸吸鼻子还能感受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香气,香气太淡,以至于我分辨不出其究竟是沉香还是檀香。
我不敢发出声响,可再蹑手蹑脚,也架不住现在还湿嗒嗒的衣服将它豆大的水滴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动。我局促地环顾房间一周,才看到苏子湛身穿白色的一件内衫,站在窗前眺望景色。
站在窗前!
刚刚普光大师带我过来,我们站在那里说的话,都被他看到听到了?
他显然是听到了,见到我进来,没有半点吃惊,转过脸来行礼。
他的脸色苍白,白色的绢布裹着他的额头,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厚厚一团,但还渗着丝丝的血迹。
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不是被苏将军救下来了?怎么额上还有撞伤!我想象不出那时候是怎样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由得一阵心悸,我努力忽略他的伤,厚着脸皮坐下来:“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公主还是换件衣服吧。”苏子湛坐下来,“和小僧谈,不急在这一时。”
我低头看看自己湿嗒嗒的衣服:“你可知我来找你费了多大的力气,半个侍卫队的人都在追我,我还跳了湖,要不是普光大师,我根本就见不到你,你可知道我见你一面有多难?”
他的脸色少有的怔忪:“小僧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语气高昂,“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快嫁人了,可是我不想嫁,我只想嫁给你。”
他看着我,深深叹了口气,良久道:“小僧先提前恭祝公主喜结良缘。”
我用手死死扣住桌子:“你是认真的吗?”
他点点头。
我站起来,衣服上的水滴答答地滴在地板上,我的眼泪也砸下来,已经分不清楚在掉在地上的是泪水还是水。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我只是想最后再确认一遍,我答应了母后嫁给别人了,嫁给别人总比嫁给你容易的多,今天过后,我也应该死心了。”
他背挺得很直,一幅漠然的表情。
“苏子湛,你是不是很恨我们皇家。皇家仗势欺人,还以死相逼,你是不是很恨?”
“是。”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我这样死死缠着你,你没有办法虔心礼佛,还被逼着还俗,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他抬头看我:“别说了。”
我眼泪止不住:“你管我说不说呢,三年前我可什么也没说,就放你去做和尚,我最后的一次机会,你还不让我说!”
他幽幽叹了口气:“什么都会过去,现在执着并不会带来任何好的结果。佛祖说众生念头生灭的速度很快,举手弹指之顷,共有三十二亿百千百千念,念念成形,你这样执着,又是何必?”
我擦擦眼泪,看着他淡雾青山般的双眼,平静的不带一丝涟漪。我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我忍着眼泪,可是忍不住,我努力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他问我何必,我的确是何必。
那年我在宫里听说他在外面围剿贼人有危险,大半夜的什么没准备就出了宫。祁梁山在帝都的边境,我和琴儿快马赶到的时候,已经走了四个时辰。人生地不熟,可还是有那样的孤勇。
我从小练舞,体力很好,但还是虚脱,又累又困之间看到了他。
那个时候,他也是又急又气,问我:“你怎么来了?!”那时候他再生气,也没有对我说:“公主,你又是何必?”
现在和那时,终究是有很大的不同。
我现在比那时候还觉得虚脱,我双腿跪在一个角落里,没有半分力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人拉了起来,我盲目地跟着他走,意识清明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在寝殿里。
我觉得自己浑身发冷,拾絮进来将我的湿衣服脱掉,拉着我去泡澡。我由着她侍弄,她似乎不忍,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听清,也没有回答。
泡完了澡,拾絮摸了摸我的额头,才发现我发烧了。
手忙脚乱地请御医过来,屋子里挤了一堆一堆的人,我的脑袋昏昏的,并没有这个力气管这些,支撑不住地睡了过去。
等我第二天醒过来还是有点昏昏沉沉,昏暗的房间,点了两盏豆大的油灯,我撑撑身子,发现我的房间里还是有好多人。
房间昏暗,大家似乎都睡着了,我听见了一些均匀的呼吸声。我努力在黑暗中辨别,坐在榻上的是我的母后,只有她会戴那么庞大而繁重的凤冠,可是她明明被父皇禁足,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脚下跪着两个宫女,我的床前也跪着两个宫女。看这个阵势,我知道自己病得并不轻。
“你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乍然一惊。
豆大的火苗扑哧扑哧地燃烧,我看到了那个人影,虽然在纱帘之后,可我知道那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想喝水吗?”他的嗓音沙哑。
“你听不见我说话吗?我的母后就在这里。”我急急忙忙起来,想出去见他。
“你别动。”他说,“皇后娘娘允许我来看你的。”
我穿好衣服,拿着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从熟睡的母后宫女那儿跨出去见他,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也无言相对。月色下的他迷离而清郁,我和他目光相接,有什么东西仿佛正在蠢蠢欲动,我说:“谢谢你来看我。”
他静静看了我一眼,把水递给我。
我并没有伸手接,他看到之后也没有坚持,把水放在了一边。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我猛地扑过去抱住他。
他一动不动。
我抱着他,这个怀抱就像是只有被夜色才能发现的萤火一般,这个房间虽然人多,可是他们都睡着。这么寂静的夜晚,我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拥抱他,那个女儿节的夜里,也是像这样的夜色,那个时候,我怎么会知道我们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怀抱很冷,没有什么温度,纵然不舍,我还是放开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他,之后我就要嫁给别人,我再也不能肆无忌惮的,抱他。
我这样越距的行为,他竟没有说什么,深深地看我一眼以后就走了。
我一直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过头,还没等我回到床上,房间里就多点上了四盏灯。房间霎时明亮如白昼。
我的心沉沉地坠下去。
母后站在纱帘后:“再睡会吧。”
母后怎么可能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没有戳破我,可惜我并不需要这样的颜面:“母后,他说他受了你的允许,您允许了?”
“嗯。”她淡淡的,“你睡了一天了,是不是睡饱了?”
她把苏子湛刚刚放在一边的水拿起来喝了:“如果精神好了,过几天,就和御史葛晔见一面吧。虽然你不能嫁给苏子湛,作为嫡系公主,也决不能委屈你,你们见个面,看看喜不喜欢。”
我动动嘴唇,没说什么。
“葛晔的家世虽然不好,可是胜在才华,为人也有志气,母后挺看好他的,你心思单纯,还是需要一个八面玲珑的驸马。”
“是。”
“葛晔他野心比苏子湛更胜,驸马都尉会是他的跳板,他想必也会很乐意。你们先见见吧,我已经和你父皇说过了。”
“是。”
“那你休息吧。”母后站起来,“我也该回寝宫睡了。”
我这才知道现在才刚刚入夜,正是要开始睡觉的时辰,我点头称是。
——————
睡了一天,已经没有了睡意,大病初愈我却格外地有精神。
拾絮将煎好的药端来给我喝,我一口气灌了下去。拾絮一旁呆呆地看着我,可能是第一次看我喝得这么猛。
我朝她笑笑。
她像是见了鬼一样:“公主,如果难受的话,还是哭出来吧。”
我摇摇头:“我为什么要难受,现在什么事情都解决了,苏子湛去当他的和尚,做他的国师,我嫁我的驸马,做我的公主。多好。”
拾絮低下头去不说话,可是我有话问她:“为什么苏子湛会来?”
“公主,你昨天病的很严重,一天到晚说胡话,不停地叫唤苏子湛,皇上没法子,去请了他过来看看你。他起初不肯来,皇后娘娘违背圣旨倒是来了。皇上也没怪罪她,只是让她去请苏子湛。之后他便来了。”
“苏子湛真是抗旨成性!”我皱起眉头,“他再随随便便地抗旨,父皇非砍了他不可。”
“苏大人几乎在床前站了一天。”拾絮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他还哭了。”
哭了!我的心都揪了起来,他为什么哭?
“他来了之后,您还是一直叫他的名字,我们在一边看着都不忍心,何况是他,他也并非冷血,看见公主那样子,他也很是痛苦。”
我双手捏着药碗,仿佛要把它给捏碎:“他哭了多久。”
“只有一会。男人都不会轻易掉眼泪的。”
“是啊,他怎么会轻易地掉眼泪。”我怔怔地想,他那时候朋友出征死的时候,我都哭了,他都没有哭。那时候我和上官其实也只有过几面之缘,只听说他很喜欢知鸢,一个青楼女子。可是我听到他的死讯,还是忍不住哭,然而他虽然悲伤,却没有掉下一滴泪来。
所以他哭,我难免大惊失色。
可是容不得我多想,就听得拾絮恨恨:“苏大人可真不是东西,把我们公主折腾成这样。公主,您还是再去睡一睡吧,您的脸色真的很不好。”
我看着铜镜里苍白的脸,带点蜡黄,实在是很憔悴,我想这一定是因为生病,不然不会这样,就像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