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只好承认,说:“就算如此吧,但我冒险与西泰交往,总不能说是图吉利吧?”
李贽说:“看去是大丈夫所为,颇有见义勇为、两肋插刀的气概,但何尝又不是想因此而获得他人的称赞呢?不过,这不要紧。因为,企盼他人奉承,是人与生俱来的内五欲之一。正由于此,才造就了许多侠义之士。我本人也是这样,一生冒险写书,放言无忌,恨不得为天下苍生而死。说起来很悲壮,但其实我也是想获得美名,现在许多人尊敬我,我感到一种最大的满足。死后呢,说不定名满天下,岂不是更加快活?
你是我的老朋友,我才实言相告,请勿见怪。”
总督说:“我说不赢你,何怪之有?”他转向利玛窦,问他:“神父,你说呢?”
利玛窦一直在听他们争论,直到主人问他时,他才坦率地说:“总督先生,就这么说吧,我要是一个无名之辈,你会如此隆重地接待我吗?”
总督笑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三)
利玛窦说:“同样,你要是一个默默无闻之人,我也不会与你交往。
也就是正如卓翁所说,正由于我们双方都有利可图,因此才成交。事实上,大小交往活动,都以平等互利为基础。一般说来,都没有‘无私帮助’的行为。说得绝对一点,就是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使上天堂,也是要买门票的。上帝不喜欢混乱与贫穷,他希望人人富有,他也富有,世界永固。”
总督说:“上帝不是提倡无私的爱吗?”
利玛窦说:“再无私的爱,也需要回报。人与神的交往,说白了,也是一种公平的买卖。”
李贽说:“是的,原则上如此。人们求神拜佛的时候,总是先许愿,等所求应验之后,再来还愿。佛祖也很自信、大方,先支付给你,然后再来收账,这也是一种公平交易。”
总督说:“那二位对上帝和佛祖的信仰和入教,也是各有所图的啰?”
利玛窦说:“信仰就是一种感情的投入,所付出的是我的自由。但这也是我的投资,我将要获得的成功与满足,则是上帝给我的报酬。”
李贽说:“亲兄弟,明算账。亲情、友情、神情,无不含利。这就是古人说的:人情好利。”他说:“韩非讲:‘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何为人情?
天下人之实情也。这里说的‘实情’,也就是‘实惠’的意思。说白了,就是‘人情好利’也。别人凭什么要帮你?无非是为利而来。纵是‘人情’,也是要偿还的。这叫‘人情债’。俗话说:‘同舟共济。’大家都同住在一个地球上,东方也罢,西方也罢,同是东西方人内部也罢,都需要联手合作,就像同坐一条船一样,要同舟共济。济者,救也,益也。大家都为一个‘济’字走到一起、坐在一起来了。也就是说,彼此的关系,首先是利益关系,是人格化的买卖商品的关系。所谓友好往来,是以利益为纽带的。当然是平等互利,谁要是损人利己,把船弄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损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总督说:“打住!打住!”他问李贽:“你是佛家,什么时候又变成了法家呢?不念阿弥陀佛,反倒大讲‘凡治天下,必因人情’。这也太玄乎了吧?”
李贽说:“我从不管是佛家还是法家,抑或是道家、墨家,只要说得有理,我就承认供奉他为太上老君。不论西。谁要有好的东西,我们就拿过来,为我所用,有何不好?”
利玛窦说:“卓老很有见地,我很欣赏。不过,要克服‘损人利己’的行为,光靠道德的谴责是不够的,还必须建立双方都能接受和遵守的游戏规则。谁违犯了规则,就用法律手段和经济治裁来惩罚他。因为无商不奸,唯利是图,在西方已成为一些人的准则。”
总督显然不同意李贽和利玛窦的一些说法。他说:“那是在你们西方,在中国有的是真情与朋友。你不是交了许多中国朋友吗?”
利玛窦说:“是的,我也不同意这种说法。比较而言,我的观点与卓翁很接近。人皆有私,交朋友总得付出一定的代价,总得首先使对方吃到‘肉’,然后才能成为联手。当然更需要真诚与信赖,决不能出卖朋友,必要时还要作出自我牺牲。不过,公平竞争、平等互利和奋战拼搏,那还是少不了的。我现在就准备到北京去,非取得中国政府的支持不可。”
利玛窦说的“没有免费的午餐”,与李贽说的“天下尽市道之交”,似乎都回应了今人常说的那句话:
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
诚哉斯言也!
刻在“均沾”石上的玄机
利益独占者,永无宁日。
利益均沾者,天下太平。
历史上的每一次重大变革,大多是一次又一次的权益再分配与再调整的延续和发展。
前年夏秋之际,我到重庆江津去考察中山这个名副其实的千年古镇时,偶然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我顺着临溪的长街,一直朝下场口走去,想到“歇马场”去观看一下很有名的“万寿宫”。不料万寿宫早已化为灰烬,荡然无存了。
听说几年前在修建龙洞场口的保坎时所有的石块,大多就是从万寿宫的废墟上搬过来的。就在保坎上方的石级中,有一条石块,向外的一面还刻有四个大字:
吴、蜀、均、沾。
吴,指的是江浙;蜀,则指的巴蜀。
这方石头,原来嵌在万寿宫的石壁之上。而万寿宫的崇拜者,恰是江浙人。
显然,这是从江浙来到中山镇的移民镌刻的。尽管“吴蜀均沾”几个字刻得较小,但它的含量却很大,充分展示了中山商人的一条重要经商原则。
本来,商场的竞争是非常残酷的,向来就有商场如战场、商场无父子的说法。一部商场斗争史,俨然就是一幅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悲惨图画。
因为,“一将功成万骨枯”。在一个成功商家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无数个失败商人的“尸枕狼藉”,乃至还包含着许多普通百姓付出的人生代价。因此,可以这样说:一个商场大亨、超人的存在与出现,既是伟业,也是罪过。
又道是“天下熙熙都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会拱手相让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天下哪有“利益均沾”的呢?
当年列强瓜分中国时,美国迟来一步,无利可占了。他便向先到中国的列强说,我们来个“利益均沾”吧。中国这块唐僧肉,好歹也该让我山姆大叔占一份才行。
山姆大叔就靠着“利益均沾”而后来居上,很快肥了起来。最后,集天下利益于一身,成了全世界无与伦比的一代霸主。事实上,美国的繁荣并不单是靠老牌资本主义制度,而主要的还是靠以“利益均沾”为核心的“业主管理”的新型资本主义模式。但这一模式由于“利益均沾”的原则正日益遭到破坏,所以现在看来已经失灵了。因此,能推动社会持续发展的将是“利益均沾人文主义”。
由此可见,利益均沾之说,似乎充满了吊诡与猫腻。
然而,中山商人却将它作为一条重要原则,正二八经地提了出来,还镌刻于青石之上,岂不可笑乎?
不过,可笑归可笑,笑过之后,仔细一想,你会感到其中却隐藏着天下兴亡的莫大玄机。
“吴蜀均沾”,分明是来自江浙的商人向本地和早来本地的其他省商人发出的倡议。无非是说,商场固然离不开竞争,但不是尔虞我诈,不择手段,唯利是图,而应该是光明磊落,诚信至上,与人为善。争的是信用、营销和质量,争的是管理,知识和人才。
倡议者无非是说,与人为善,和气生财。正如俗话说的:舍得舍得,先舍后得。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吃亏。只有吃得亏,才能打拢堆。
因此,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商家,要联手合作,有钱大家赚,有利共同沾。即使要兼并对方,也要为他留下一条生路。如果只想一手遮天,独占其利而不管他人死活,那到头来,必然是既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向来就有纳百川而归大海、亏自己而利他人的中山本地商人,自然而愉快地接受了对方的倡议。最终形成共识:有钱大家赚,有利共同沾。这,也就成了中山商人的一条重大原则和精神支柱。
“有钱大家赚,有利共同沾。”这不是扯平,搞平均主义,吃大锅饭,而是一种公平、公正和公开的权益分配与调整。它是一条防止贫富过于悬殊、权益过于集中和缓和矛盾的经济规律。
倘若5豫至10豫的人,占有了90豫以上的财富,那社会大厦就会发生倾斜、乃至坍塌。这时,贫富悬殊的矛盾就有可能激化。一场权益再分配和再调整的斗争,便不可避免了。事实上,历史上的每一次重大变革,大多是一次又一次的权益再分配与再调整的延续与发展。
当年美国靠“利益均沾”而挤进列强阵营,要求别人让利。如今他“集天下财富于一身”而成了超级经济大国,却只顾自身的利益,而无视弱势群体的死活。乃至成为众矢之的,世乱之源。如此滑下去,离衰败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因此,可以断言:美国曾兴于“利益均沾”;美国也将败于“利益独占”。
“独占”者,永无宁日。
“均沾”者,天下太平。
想不到,中山商人在几个世纪以前,就能悟出这样一个经商之道和兴衰玄机。
结缘“文殊院”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李娜说她不是出家,而是回家。
鲁豫也说,她终于找到了一条回家的路。
一个人若真正能做我自己、确认我就是我自己时,那么不论在何时何地,他都可说是回家、到家了。
(一)
在成都城北有一座千年古刹,名曰“文殊院”。它虽然位于闹市之中,且与成都火车站比邻,但里面非常安静,西方人幽默地称它是一个“宁静的港湾”。我爱文殊院,就是因为它有闹中取静的寺风。因此,每次去成都时,再忙我都要抽空去喝一碗“赵州茶”。
今年夏天去成都时,我照例去文殊院喝茶。文殊院的确与众不同,其他寺庙是开门见山,它却是开门见街。一进大门,就是天王殿。这时,天王殿中早已挤得水泄不通,许多善男信女正忙着给天王烧香磕头。
一位打扮入时的少女正陪着一个老太婆在向天王跪拜。牛仔裤虽然紧了些,但并不妨碍她跪下磕头,只是有些不耐烦了。她气嘟嘟地对老太婆说:“妈,这是把门将军,替佛祖站岗放哨的,干吗还要拜他呢?”老太婆说:“快别胡说,这是护法神,凡是神都得拜。”但凭她怎么说,女儿就是不信。这时,刚好有个年轻貌美的尼姑经过她们身后,老太婆忙拉着她问:“小师傅,你说该不该拜?”她指着天王问。那尼姑望了母女俩一眼,浅浅一笑,说:“你们愿意拜就拜吧。”那少女说:“要是不愿意呢?”
女尼说:“那就不拜呗!”老太婆不高兴了,说:“你是出家之人,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女尼说:“施主,心诚则灵。心不诚,拜得再多也没用。换言之,只要心诚意洁,就是不来庙里烧香拜佛,也照样可以获得福报。
心中有佛,处处见佛也。”老太婆更加茫然,说:“照你这么说,什么才是佛呢?”女尼合十回答:“无忧无虑便是佛。”又指着老太婆说:“女施主,你就是佛!”接着又环视大家说:“人人都是佛,唯我是平凡之人。”说着,躬身一揖,道声“珍重”,便径自去了。
我一看,心想:她很可能是一位禅尼。但旋即又想:她不去参禅打坐,干吗跑出来东游西逛的呢?我信步向寺院的茶园走去,不料经过钟楼后面的售书亭时,一眼便望见那女尼正在那里购书。我好奇地走过去一看,见她手上拿着一部《红楼梦》。我不胜惊讶地瞥了她一眼,正好和她的目光相撞。她即刻立掌于胸,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有多种意思,这里是致敬、祝福之意。我也学着她的口气,回敬了一声“阿弥陀佛”,同时很客气地问她:“是帮人买的吗?”她说:“我原有一部《红楼梦》,道友借去了。我也不好意思去要回来,只好再买一部了。但别的地方都没有俞平伯校勘的版本,所以今天我特地到成都来买。”接着,她主动告诉我,她生长在川南一个教师之家,父母都是教中学的老师,但后来感情破裂,终于分手了。她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不料名落孙山,屡考不中,只好在家中自修。母亲改嫁后,继父对母亲不好,又对她不怀好意,所以一气之下,她便出家了。剃度之后,她和一位已出家多年的师姐在青城山下结草为庵,专修禅道。成都有位女居士给了她们不少资助,也常到她们的庵里来修禅。
(二)
我告诉她,我对禅道也很感兴趣。今天来此,并非烧香拜佛,只是来喝“赵州茶”。有幸见到一位禅尼,真可谓“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她听后莞尔一笑,说:“结缘了!”我试探着问她:“你们出家之人,也喜欢看《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她说:“我明白,施主的意思是说,出家人应该读经书而不应当看这类书籍。其实,此书在贫尼看来,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以“禅悦为味”的悟道之书。作者一开头就说: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味’就是‘禅味’。也就是说,此书是作者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用六祖惠能的‘色空’和‘顿悟’的禅观,对社会人生的一种深切体验和感悟。这种人生况味,看去荒诞不经,但却充满了禅的意蕴。只可惜,许多人都把这‘味’
理解错了。这样岂不辜负了作者的一番苦心?看来作者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发出‘谁解其中味’的感叹。”
接着,她从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和归宿到贾宝玉的出家为僧,从全书的总体框架到惜春的偈语,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说得简短明快,要言不烦,点到为止。显然,她对《红楼梦》早已烂熟于胸,且深有体会。如此禅天禅地说了一通之后,这才抱歉地一笑,说:“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各各随所解。贫尼说的也是一得之见,倒让施主见笑了。”说罢,拿起书来准备走。
我忙问她:“你经常横穿闹市吗?怕不怕别人说闲话?”她说:“只要不招摇过市,不触犯世法,不违反佛法,谁会说闲话呢?又怕谁说闲话呢?”我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出家人应在深山寺庙打坐清修,不宜在红尘中奔走。”她说:“在深山古庙念经拜佛,也不失为一种修行方式,但并不是唯一的方式。如果一味地远离世间,不与众生同尘,见人爱理不理,经常板着一副苦脸,自命清高,那就更不好了。我是习禅宗的,追随的是六祖惠能大师倡导的‘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宗风。
太虚大师倡导的‘人生佛教’和‘人闻佛教’,也是我仰慕的。所以,我不龟缩在庵里,一味地参禅打坐,而经常外出走走。我也想在一色一香、一花一叶中,求得一种自然的芳香雅趣和美的享受,因为佛教文化本身就是美的事业。一个出家人不应邋邋遢遢,一切都应该是美的。因此,我发心在红尘中看破红尘,不但要混俗和光,而且还要做一个横穿闹市的‘乐天真’的禅尼。”说罢,她仰天一笑,两袖一甩,卷起一股清风,旋即飘然而去。但要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说了一句禅语:“请施主到草庵来,我请你喝‘赵州茶’,看‘庭前柏树子’。”
片刻后。她便融进了滚滚的人流之中。随着“整体”而流动。她头上戴的那顶圆圆的灰色尼帽,虽然望去显得特别耀眼生辉,但在花花绿绿的斑斓色彩中,它倒与整体和谐悦目。乃至凭添了一份光彩。
灰衣、灰帽、芒鞋,禅话、红楼、禅尼,这一切都消失了,但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可我真糊涂,竟然忘了问她的法名。那就叫她作混俗和光的禅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