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老大办起配种场后,前来配种的人络绎不绝,他的收入也就相当可观了。这种草根老板往往是找钱快,花钱也快。用起来常常是一掷千金,大多花在娱乐场、夜总会。他自然也没有忘记带着两个铁哥们一起去“烧钱”,同时也向他们指点商机,说是要富大家富,有钱大家赚,要乐大家乐。
这天,老大又带着老二老三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先是美餐一顿,后则泡妞泡吧。老大说了,尽兴之后,今天晚上到他的配种场去观看藏獒做爱。他说,藏獒做起爱来又威又猛,很刺激人。你们可以大开眼界,大饱眼福。
他的配种场设置在市郊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因山间公路还未修好,他们只好沿着弯曲的山路而行。由于天色已晚,月光朦胧,路又不好走,再加上三人都醉眼朦胧,所以走得很慢。
老大路熟,偏偏倒倒地走在最前面。老二歪歪扭扭地走在中间。老三醉得特别厉害,摸不着北,连呼带叫地落在最后面。
老大骂他没出息,仅一个小妞就让他半天都起不了床。他说,你瞧大哥我,两个外妞一起上,都把我掀不翻……正骂骂咧咧地走着,不提防踩在路边一张大篾席的边缘上,扑通一声便栽进了路边的一个农家大粪池坑里。好在只有大半人深,但离路面很高很陡,一时半会还爬不上来,只好在粪坑里扑腾着,想尽快爬上来。
这时,后边传来老二的呼叫声,说大哥你在哪里,怎么只听到扑通扑通的……老大听老二这么一喊,愣想了一下,便大声说,我在这里,快来吧!
老二循声摸索着走去,不料一个趔趄也滚在大粪池里了。他正在要喊叫时,后面又传来老三的叫声,说二哥你在何处,怎么只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呢?是不是滚到水里去了呀!
老二正要回话,老大却一下捂住了他的嘴巴,要他不要声张。
老三懵懵懂懂地走到粪池边上,口里正说着二哥你在哪里呀,怎么也不等我一下,但话未说完,脚下一虚,便一头栽了下去,正巧倒在老二的身边。他在慌忙中一把抓住老二的手问他,你既然已经跌倒在粪池里了,见我来时为什么不支会一声,提醒我一下,害得我也跟你一样都滚到粪池里来了呢?
老二捏着鼻子,扭头望着也捏着鼻子的老大,问他:大哥,你来回答他,也回答我。你最先滚茅坑,我到这里时,你干吗不提醒我?
老大说:我若提醒了你,你又提醒他,那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就只有我一个人倒霉,独自待在茅坑里闻臭。这样传出去,大哥多没面子?
那样的话,我就栽啦!太失格啦!
老二、老三都抢着说:为了保住你自己的体面,难道就可以不顾我们兄弟的情义而把我们也拖下臭茅坑吗?
老大说:这也是我们三兄弟的缘分嘛!谁让我们结缘如此之深哩!
今天下午大哥我请你们泡妞喝酒,晚上让你们同我一起泡粪池,就像共洗桑拿浴一样,岂不是名副其实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
老二说:对!这才叫“同甘共苦”。
老三说:对!这才叫要上大家上,要下大家下。有钱大家赚,有粪大家尝。
老大说:好!现在我先踩在你们的肩膀上爬上去,再把你们拖上来。这样才称得上真正的把“竞争对手”变成“竞争队友”。经此考验,我们三兄弟,越发成了“同甘共苦”的亲密朋友了。人们都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但我们要改变历史:世间上没有永恒的利益,只有永恒的朋友。
老二、老三嘟嘟嚷嚷地说:就看你肯不肯陪他一起泡茅坑。
(二)
说罢这三个“同甘共苦”的朋友,下面再讲一对既是“革命战友”、又是“亲密夫妻”的故事。
他们一起参军入伍,后来又一起转业到同一个地方文化单位工作。虽然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多年共事,倒也是情深义重,互爱有加。结婚后,单位的同事们都夸他们说,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美夫妻,远胜于李隆基与杨玉环那种所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虚幻之爱了。
但常言道:“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且说到了整风反右的大难来临之时,那女的因一向心直口快,说话毫无遮拦。单位总支部书记一动员,要大家帮助党整风提意见,她便率先开了头炮。领导表扬了她,她便越发大胆地提意见。
男的私下劝她,要她稳着点,不要忘乎所以,小心上了“引蛇出洞”
的圈套。她说这叫什么话,党诚心诚意地请我们提意见,你反而说这是“引蛇出洞”的圈套。你才要小心点,要是让外人听见了,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然而,不久女的却成了“右派分子”,而且是本单位的“大右派”。面临的结果是开除公职,判刑劳改。这时,她才慌了手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后悔已经迟了,只好认命。不过最令她头痛的是,如果真是开除公职,判刑劳改,按当时的政治气候,老公为了同她划清界线,势必同她离婚,那样她就什么盼头也没有了。因此灵机一动,她决定将功补过。
最好的办法是,不如将老公一起拖下水,夫妻都被打成了右派,他还能离什么婚呢?说不准她还因此而立功,得到从轻发落。这叫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因此,打定主意后,便将老公的“日记本”偷出来,晚上就送到总支部书记那里。还将写好的揭发材料,也一并交了上去。
总支书记正为完不成反右的指标而发愁,谁知倒有人送上门来了。他一看,连声叫好。当即便将她的老公叫去,宣布他已被定为右派分子。
她的老公不服,说凭什么将我也打为右派?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呀!
总支书说,你没说比说更厉害。说罢将他的“日记本”啪地放在他面前,说这叫“无声胜有声”。你就认了吧!然后叫他签字按手印。
结果夫妻双方都成了右派,一同下放接受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
男的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问妻子:你我都是多年的夫妻了,我自信对得起你。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妻子坦承地说:同甘共苦嘛!
事情到此并未完,等到“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首先“横扫”的就是过去那些已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和右派分子之类的“牛鬼蛇神”。这对右派夫妇又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
这次妻子学精灵了,任凭小将们怎么威逼打骂,她就是一言不发,一味装傻。
但丈夫就挺不住了,当红卫兵把高帽子往他头上一套,又把几十斤重的铁板挂吊在他的颈项上时,他就受不了啦!赶忙把他老婆的“变天账”都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害得他老婆也一起陪他游街示众。
晚上,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妻子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丈夫也坦承地回答:同甘共苦!又说这也是缘分,我们都逃不脱老佛爷布下的天罗地网。
人缘、友缘和情缘,已经“缘”到这分上了,不知还有没有缘和分?
天下尽“市道”之交
“天下尽市道之交。”
同舟共济。济者,救也、益也。
友谊的纽带,是靠利益互动来维系的。
(一)
万历二十八年(1600),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阳春三月刚过,河水便解冻了,泛起阵阵春潮。
来中国传播西方文化的利玛窦在南京作了一番准备后,带着给万历皇帝的贡品,又一次沿大运河北上,决心到北京去敲开紫禁城的皇宫大门,以取得朝廷的认可。
船到山东济宁时,知道李贽正在漕督刘东星公署作客。于是,他便停了下来,派人投帖求见。
这时,李贽在漕署公寓里,正津津有味地品读利玛窦早已在中国文人士大夫中流传的《交友论》。
该书援引柏拉图的有关论述,认为朋友之谊,是人生“最高的目的境界”,将志同道合的友谊作为“第一原则”。又以蒙田的格言作为交友的依据,认为“朋友的契合只是一个灵魂在两个身躯上”。又说:“我已经随时习惯做他的第二个自我,以至我觉得自己是半个人。”也就是说,朋友是第二个自我。
因此,该书十分强调交朋友要非常慎重,要找“德志相似”、“相须相佑”的人做朋友。因为交朋友也是平等相依、互敬互爱的天作之合。
机缘成熟,相交后就应以“信”为重,义薄云天,“诚无近远内外背异言异情也”。这样才能比父母还亲,比兄弟还爱。常见哥儿们誓言两肋插刀,顽童般地勾勾手指,看去相亲相爱,心如明镜,好得不得了。然而,一旦有事便当缩头乌龟,乃至落井下石,化友为敌。此乃狐朋狗党,酒肉之交也。这是李贽最厌恶的交往,因此他在《李生十交文》中,将“真可以托生死者”,作为他交友的“第一义”。这恰好和利玛窦的交友原则,不谋而合。因此,在结识利玛窦之前,利玛窦的《交友论》,早就引起他强烈的共鸣。当时,他便让人誊录了若干份,又附上自己的评论,寄发给友人。焦竑在《答金伯祥问》中曾援引李贽关于利玛窦的话说:“西域利君言:‘友者,乃第二我也。’其言甚奇,亦甚当。”(《澹园集》)
因叹服该书之“奇”,故李贽随带此书,不时取出来观赏。正在这时,接到利玛窦的投帖,他当即便去见刘东星。说:此人不可不见,不可不交。刘东星早已听儿子刘用相说过,今又见李贽推荐,于是立即拍板,说声“见”。不过,李贽又开玩笑似地提醒他,说:“锦衣卫的人正在注意利玛窦和与他交往之人的行踪。你是漕督,怕不怕多有不便?要不就悄悄地……”
刘东星说:“我怕何来?什么悄悄地……这可不像你卓公说的话唷!
要见就光明正大地见,偷偷摸摸的反倒给绵衣卫留下把柄,也有损我们的风度,让外国人小看我们。”说罢,立即吩咐衙役、轿夫,打着黄盖,带着护卫,押着车轿,鸣锣开道,吹吹打打地去迎接“贵宾”。
利玛窦一看这种排场,不禁愣住了,大有受宠若惊之感,但也止不住心花怒放,暗自得意。总督见利玛窦神采飞扬,仙风道骨,谈起欧洲风情、基督教义来,头头是道。讲起中国民俗、诸子百家,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因此一见如故,格外高兴。他不客气地索要了一帧神像,还一迭连声地说:“西泰,我愿和你同上天堂!”利玛窦也兴奋得神魂颠倒,连声叫“OK”。他与李贽本是三度相识过的挚友,今又四度相逢,自然更见亲热。
次日,利玛窦正式回访,总督打开中门迎接,大宴贵宾,共进午餐。
席间,利玛窦送给总督和李贽一些欧洲饰物,另送总督一册《交友论》。
话题借此切入,他先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说的是在一次宴会上,有两大锅烧熟的肉分别让二十个人来共同分享,每十人吃一锅肉,但分别在两个房间。各自享用美味佳肴,而且规定全都使用二米长的竹筷子,不准用手抓吃。
这样,奇妙的场面就出现了。在一个房间里,那十个人拿着二米长的竹筷子发呆。因为筷子太长,夹起食物来无法塞进嘴里,又不准改用手直接去抓来吃。奇怪的是,这十个人又一心只顾自己,只想自己怎样才能独吞,根本不想求助他人,但又无法进食,结果只好饿得嗷嗷直叫。
但另一间的十个人就不同了,一看如此不能进餐,便很快操起二米长的竹筷,二人一组,分别对坐,然后彼此把肉夹起来,送进对方的口中。这样,你喂我,我喂你。你为我夹肉,我为你夹肉。他们很快就把一锅肉吃光了,每个人都大饱口福,乐得大笑起来。
(二)
大家听了,都笑道:还是这十个人聪明,懂得互相帮助。只顾自己,不管他人,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利玛窦讲完这个故事之后,这才接过大家的话题,画龙点睛地说:
“各人不能全尽各事,故上帝命之交友,以彼此帮助也。”他说:“讲得通俗一点,就是说人无完人,一个人的本事再大,也是总有缺憾的。他不可能做好做完每一件事情,总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完成。一木难支,天下有许多大事,都不是一个人能单独完成的。所以上帝就教导我们,要交朋友,要互敬互爱,互相帮助。上帝给我们双耳、双目、双手、双足,就是告诉我们:‘成双成对’本身便是与生俱来的天赐之物。正如《圣经》
上说的‘无一没有伴偶’,爱就是成双成对的,朋友也是天作之合,而且,只有互相帮助,‘方为事有成矣’。因此,我来华传教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结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为贵国的昌隆和美好的未来,略尽绵薄之力。”
总督率先叫好,然后站起身来,高举酒杯,对众人说:“为西泰的‘无私帮助’而干杯!”席间诸人也闻声而立,嚷着要干杯致敬。
但唯独李贽纹丝不动,也不说话。满座食客见他如此,都惊愕地问他,怎么啦!生病啦?
李贽说:“对不起,我不能为此而举杯。”
马经纶也应邀作陪,他忙问身边的李贽:“卓老,这是为什么呢?”
又道:“一人向隅,举桌不欢哪!你……”
李贽说:“因为我还未见过‘无私’之人。”
总督早已有些纳闷了,又听他说出此话,更感到吃惊。因此,忙小声对他说:“你可以不给我的面子,但西泰是你引荐来的朋友啊!”又说:“你是不是喝醉了?”
李贽说:“醉后吐真言嘛!我一向认为,人必有私,人皆有欲,人均有利。非名即利,孰能免此?连圣人、西泰也不能免俗也。故‘无私’二字,从何说起?”他说:“当初孟子去见梁惠王的时候,梁惠王说:先生不远千里而来,必将有利于国乎!孟子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从此,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就成了天条定律。然而,纵观古今。一切各种名目的交往,无不像商品市场上的交换一样,都旨在求利。就连孔子与门徒的交往也不例外,七十子所欲之物,唯孔子有之,他人无有也。孔子所可欲之物,唯七十子欲之,他人不欲也。因此,在我看来,圣人有圣人之货,市井有市井之货。韩非说:‘主卖官爵,臣卖智力。’这叫做‘学成文武艺,赁与帝王家’。刚才西泰所讲的那个故事中,二人之所以形成联手默契,共进美餐,就是因为互助互益,平等互利,彼此都有肉可吃。换种说法,如果彼此夹给对方的不是肉,而是空空如也,那他们还能联手合作吗?咹!”
马经纶说:“哦!我明白了,卓老的意思是说,天下尽市道之交也。
人们的交往活动,都与名利有关。无利可图的事,绝不去干。此理用于商场,或许言之成理。但若用于情侣、夫妇、挚友、同志……”
李贽说:“虽对象不同,程度有别,但大体上也是如此。君不见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嘛,看去与名利无关,但女爱其才,男羡其貌,这才与貌就是构成他们相爱的基础,也可说皆有所图,皆有所利。刚才讲的故事也是这样,吃不到‘肉’,他们便成不了联手,也就不能共享其乐啰。”
马经纶说:“这不成了互相利用了吗?”
李贽说:“原则上如此,这叫话丑理端。”
总督说:“太绝对了吧!比如,我与西泰之交,我就没有想过从中图什么利呀,因为我有的是钱,有的是权。钱财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啦!我想的只是朋友之情和义……”
李贽说:“总督大人,我看不尽然吧?你现在虽然不在乎财富和荣誉,但你却很在乎永恒得救和精神上的解脱,因此你乞求西泰赐给你一幅救世主的神像。”
总督说:“可这只不过一帧神像而已呀!”
李贽说:“但对你来说,这可是无价之宝,不是利的利,一种超功利的最大的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