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总归都是那几样,走走亲戚,喝喝茶,吃吃东西,和小孩子们玩一玩。李默然总不允许徐飞骆喝酒,谁都拗不过她。大家总笑笑,都由得她去。晃一晃,就到年初五。李默然便在爸爸妈妈的多次催促声中,依依不舍地作别,和徐飞骆踏上返回X市的路。
临行前,车后备箱被她爸爸妈妈装得满满当当,全是自家的土特产。一箱土鸡蛋,一箱鹅蛋。爸爸还专门找纸箱和稻壳,包装得严严实实,说,这样才稳当,不用担心蛋会破损。妈妈用保鲜膜,将腊肉、腊鸡、腊鸭、香肠裹了一层又一层,又拿塑料袋套好,说,这样就不会把车里弄脏,也不会到处都是味儿。他们还要装大白菜、菠菜、萝卜、红薯,说,这都是越过冬的,可甜了。李默然心疼他们忙前忙后,手弄脏了不说,大冬天的,还冻得紫红。她直喊,够了、够了,他们吃不完。她爸爸妈妈却像没听见似的,仍然不停地往车上搬。徐飞骆不说话,只是笑着,在一旁帮忙装上车。
即使再舍不得,分别的时候还是会来临。前一刻还笑着和爸爸妈妈挥手再见,后一秒看着他们一年比一年衰老的面容、佝偻的身体,就忍不住喉咙一紧、泪水夺眶而出。而爸爸妈妈都装作若无其事,却在扭头一瞬间,都抹一把脸。他们已近60岁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它可以慢些走吗?她就是任性地不愿意,他们看着她慢慢长大,而她,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渐渐变老。
“回来一趟,把家里的菜园都洗劫一空了。”她边哽咽边自嘲。
“只要爸爸妈妈高兴,咱们收下就是。想他们了,以后就常回来看看。也可以请爸爸妈妈去我们那儿长住。”他边开车,一只手握紧她的手,摩挲着。
“嗯。”她擦擦眼泪,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到街上停一下,我买点东西,带你去个地方。”
他很纳闷,很想追问,最终也只是依言停在街边等她。她提了个黑色塑料袋回到车上。然后指引他在水泥路上开了一段,又往一条小路走了一程,停车,步行,穿过一条野草杂生的田梗,来到一个坟包前。黄土垒堆的坟包,被掩在高高的枯树和荒草丛里,不仔细分辨,可能会被忽略不见。而李默然,却带着他,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似乎她已经来过很多次。他心里的疑问更多更深,但还是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直盯着石碑上那张照片里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孩的笑脸。
李默然把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摆在地上。坟前,已有人新祭拜过,新的塑料花插在坟堆上已败烂散落的残花旁边。荒草被火烧过,只是没有完全烧干净。留下的矮茬儿,很快便在来年的春天,再次发出嫩芽,长出新的生机勃勃的绿草。他说过,他最喜欢朱自清写的《春》了。她撕掉红色纸包装的细鞭,展开挂在坟头的树枝上,长长的一串。掏出打火机,却被徐飞骆一把拿过去。她没有去抢夺,而是呆看碑上的笑脸,静立不动。徐飞骆一点燃,便箭步冲过来抱着她,用自己的背挡住炸得四处乱窜的鞭炮。这里的农村,不像城镇,不受管制,是可以燃放烟花爆竹的。清脆响亮的爆炸声,在空中回荡,也炸醒了恍然的她。她把她买的塑料花深深地插进坟头的土里,不论刮风下雨,都会屹立得久一点。这地方,这时节,没有鲜花,只有塑料花。她也依照风俗,就这么买了,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徐飞骆帮着她插完,她转身便拉着他的手,一起跪在碑前草地上,与那张笑脸平行对视。她说:
“云波,我带他来看你了……”一开口,便潸然泪下,怎么也止不住,哽咽地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徐飞骆将她揽进怀里安抚,她恣意痛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边烧纸边抽泣。
“你在那里都好吧……我知道,不管你在哪,都会过得很好,我不挂念,就是想来看看你。你看,我也很好,你也不必挂念。”她想起,那么明快热情的男孩子,走到哪儿,都能收获满满的人气。那时,青春正好,而他们又是那么年少。
“如果不是答应过云波,我找到最爱的那个人,就带来给他看。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知道。我要你发誓,你今天听到的话,永远不会说出去。”这话,徐飞骆听懂了,是李默然说给他听的,他便依言郑重起誓。而后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始终不松,李默然沉默了一会儿,待纸烧完,她连带着他一起站起来,才又重新开口。那神情,时而明媚,时而哀伤,仿佛她又回到了那段往昔岁月里。
她和云波,是在高三分班那年的夏天认识的。说是高三,其实也是期末考试成绩已经出来的高二最后一学期尾端。她进了文科快班,虽是快班,但读文的人,毕竟还是少数。不仅她人要从原先的班级出来,而且就连她的桌椅,也要一同挪出,然后搬进新班级。她觉得自己像是很不受欢迎地从集体里被毫无犹豫地一脚踢出。大家都只是看着她慢慢地搬着桌椅挪动,不知是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还是天太热不想动。总之,没有人伸出手帮忙抬一下。自己的人缘也不会差到这种程度吧。又累又热又沮丧小声嘀咕之时,突然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
“同学,我帮你吧。”
她抬头一看,就是那张充满阳光的笑脸。愣怔间,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抱起桌椅。高高瘦瘦的他竟然没有半点吃力的感觉。边走边问:
“搬到哪里?”
“十一班。”她紧紧跟随,回答道。
“我也是十一班,哈哈。”他大笑起来。而那时,她却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到了新班级,一切都还毫无秩序,连座位也是自由组合。她正在犹豫,到底去哪儿坐。他却没有迟疑地将她的桌子搬到一个空位上。靠教室两边的组,每排都摆三个座位。她的桌子一过去,正好凑齐一排三个。她坐在靠走道,中间是一位戴眼镜的斯文女生,靠窗的便是他。他挤进去坐好后,偏着头介绍说:
“我叫谭云波。这是陈小艳,我高一高二的同班同学。看样子,高中三年,我们都得做同班同学了。你叫什么名字?”一席话,逗得大家都哈哈直乐,也就驱散了初来乍到的拘谨。
“我叫李默然。”
这便是他们的初识。